这个世界上比我更难过的人

作者:易小荷

最早听他们提起此人,是听他们在神神秘秘地讨论,说隐藏在他衣服底下的全都是伤疤,还有人说他的耳背是因为一个足球大小的炮弹在他旁边炸开,最后大家争论的焦点是,那场爆炸是不是波及了他作为男性最重要的部位,否则他为什么此后独身了一辈子。小孩子们也跟在大人们身后起哄,三狗子煞有介事地说,他有一次路过洗澡间,发现他背对着门口,姿式颇为怪异。

各种各样的传说遮掩不住我们对他的好奇,谁让他是我们这里的惟一一个异乡人呢,他又住在一个那样阴森恐怖的地方,还说着一口格格不入的普通话,永远戴着顶帽子,脸色晦暗阴沉,还将一双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里——他简直就像我们学的课文《装在套子里的人》,他只是没有那把当作拐杖的雨伞,还有就是,他很少有站立的时候。

谁也不知道他姓什名啥,他们都叫他老魏。

四川这种地方很少出太阳,可是人们却特别喜欢摆出一副晒太阳的模样,整年累月地希望把骨头里的那丝凉气晒出来,其实大部分的人只是那么坐着,毫无意义地杀时间。不像他,他的状态永远都是捧着一本厚实的书,即使坐在那里,他的帽子也还是压得低低的,他把书捧得很高,所以不管哪个角度看过去,他面前板凳上的一摞书,和高举的书本,就像一个盾牌,把他整个人都遮蔽了起来。有一次我观察到一只苍蝇在他背上着陆,先是在那里搓搓手,停停,再搓搓手,然后就好像是也开始闭目养神了,人和苍蝇都保持着禅定,竟像是比黄昏中的远山还要凝滞了。

但是每一年的夏天,他都会失踪两天,每次都有人说他被龙王爷带走了。但是每每说完这句话,他又会像没事似的立刻出现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后来我想,人们猜测他的生死倒也不是出于恶意,在他们心目中,他就应该以某种怪异的姿态为我们的龙门阵增添一些谈资。

其实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失踪的秘密。那个时候我们的城市像黑白片里那样沉静而沧桑,在山与水的交汇处,高高低低的房屋像残旧的积木一样毫无规律地撒落到四处都是,山岚水雾,长长的石板路,河里的小驳船的白烟像是从一个空旷而不知满足的肚子里发出来的……每年夏天,釜溪河都会上涨,有一年发大水到最严重的时候,整个城市像件被泡进了水里的旧衣服,潮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就是在这种奇怪的时候,有人才发现老魏定定地坐在水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卷在水里的死鸟、死狗、稻草、屋顶、大树枝、整块的泥土,甚至被冲掉了衣服,无遮无掩,泡得已经发白了的死尸……那种样子,像是深陷其中的一部分而绝非只是一个旁观者。

后来有人猜,有可能连居住的地方也是老魏精心挑选的:老魏的房子挨着一截被遗弃的铁轨,入夜的时候,那地带就成为险象环生的漆黑一片,风吹着铁轨旁的杂草,发出毛骨悚然的哭喊音。这是个建于清末民初的百年老站,也是如今少有保存完整的老站,有人说从这里一直走到头,就能看到有群人坐在铁轨的尽头,那些全是冤死的魂,还有人说如果走在铁轨旁,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千万别回头,不然魂就会被招了去,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些传说,小孩子一般不敢轻易涉足。

虽说位于车水马龙的市区,把门的两个大铜锁,却把它与一墙之隔的喧哗隔离开来,变得越发像一个孤岛,要去市区,其实穿过铁轨,是去外面的菜市场最近的一条捷径,别说是小孩子,就连大人们也不会轻易尝试在深夜的时候穿越铁轨,在桐梓坳流传最广对小孩子最严历的惩罚就是在警告某人别犯错的时候,轻轻地说上一句,把你晚上送去老魏那里罚站。

老魏的那所房子从外表看上去,就是一所废弃的房子。房间狭小逼仄,却有一大扇窗户对准铁轨,要找到这个地方需要七折八拐地穿过一片杂草和灌木。

也许在13岁那年,属于对什么都特别好奇的时候,我经常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铁轨旁,火车的轮子跑过铁轨的声音,它会带给我一阵又一阵海浪的眩晕感。

我也经常默默地观察老魏,希望能够发现什么惊世秘密,有时候他拿出把大剪刀,端详半天,就足以使人心惊肉跳,但他其后只是坐在门前的大树下,像是剪去半截手指那样咔嚓有声,然后就有一些白色的指甲像暗器一样飞溅了出来。

不过,如果有人认为他的沉默寡言意味着可以随便把脚踏进他的生活,这个人可就大错特错了。曾经有过个别胆大的,例如小结巴在他家的门上贴了张纸条,类似什么“西北佬滚回去”!第二次我们听见小结巴家一阵暴吼,他像是从暴风骤雨扫荡之后的碎片之中走出来,从此更没有任何人靠近他。

早在我出生的前几年,他就搬来了桐梓坳,他的家庭,他的身世,他的过去一直都是个谜,最诡异的是,作为一个男人,他怎么能够不抽烟不喝酒连脏话都不飙一句呢?他们猜他那个时候50岁左右,可是已经显得老气横秋,他说话很少,也不和任何人打交道,走起路来佝偻着背,所以就连隔壁的杨奶奶也都跟着称呼他为“老魏”。

他和整个桐梓坳是那样地格格不入,可是有一天,当我经过他,偷偷地瞄他时,却仿佛被他发现了,他叫住了我:“你愿不愿意帮我读几篇书?”他的眼睛完全没有看着我的方向,我一度以为他是对着天空的方向,另外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他的语速极慢,像是在从嘴里往外蹦的是硌嘴的石子似的“我可以付你报酬”。

我逃了开去,那天晚上,我翻箱倒柜也没能翻出来一分钱零花钱,这才想起来,上次为了买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我的小猪存钱罐已经壮烈牺牲了——说起来,我们家已经算是整个大院最后一个买电视机的家庭了,而妈妈之所以下这么大的决心,还是因为那天晚上为了看一集《射雕英雄传》的重播被张阿姨家拒之门外以后。

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心惊胆颤地敲开了他家的门。

“一天早上,八等文官基里尔·伊凡诺维奇·瓦维洛诺夫下葬。他死于俄国广为流行的两种疾病:老婆太凶和酒精中毒……”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是用一种老旧的找牛皮纸装起来的,黄褐色的材质,一翻开扉页,上面是工工整整的钢笔字:《契诃夫小说选》。

“在他演说家的字典里,那些热情似火的词汇,远比随便哪家小饭馆里的蟑螂要多。他总是讲得娓娓动听,长而又长,所以有的时候,特别是在商人家的喜庆上,为了让他闭嘴,不得不求助于警察的干预。”我继续念着,虽然大多数的时候并不那么懂得它描述的意义,但是也忍不住呵呵地乐了起来,他盯着我,一副惊奇的神情“你笑什么,”他还是不看我,就像在对着天空问话一样。

第二天在院子里,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坐在大树底下,什么都不做,阴影打在他的整个上半截脸颊,看不出来他的眼神飘往何处,妈妈经过他身边时,他突然叫住了她:“你女儿,”他说,“喜欢看书。”

“你说他是不是个怪人?”晚上的时候,妈妈讲起这件事情,一边往我碗里放了块土豆,妈妈一向不喜欢对院里的事发表意见。但是她听完我说他付我钱读书的事情,都沉默了。半晌,妈妈才憋了一句:“倒是听谁提起过他说眼睛里有飞蛾的事情……咳,能帮就帮吧。”

此后他便时不时要我为他读书,他的房间很小,东西少得可怜,一眼望过去就只有单人床、桌子、煮面条的小电锅,一个唱片机,四处都推满了书,他的书多是历史、文学和诗歌,从《纵横》到《契坷夫小说全集》,从《西方诗歌精选》到《人间词话》,密密麻麻地堆在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我猜想大概有几千本之多,它们勉为其难地扮演着家具的角色,或是拼作床脚,或是作为饭桌,他相当爱惜自己的书,每一本书都包上了纸壳色的书皮,只是那些书太多,它们占据了其他东西应该在生活中占据的位置。

有的时候我会想象年轻的老魏望着西北青冷的天,敌机一声巨吼,一架一架的俯冲扫射,疯狂地投掷炸弹,气浪冲天,硝烟弥漫,震耳欲聋,老乡的房子起火了,阿妈在寻找自己的孩子,孩子在火里呼唤阿妈,山坡上血肉横飞,惨叫声,救命声,炸弹声给成一片,山上躺着战友的尸体,树上挂着衣物和血肉,血染山岗……

那段时间,我并不吝于把我从《战争与和平》、《巴黎圣母院》当中读到的那些细节加上自己的想象在老魏身上现学现有,但其实他从不谈论自己,每次的读书时间,读完他就掏出钱来赶我走,但是慢慢的我才发现他其实对孩子们和成人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因为他偶尔给我报酬的时候,也塞给我几颗糖、饼干什么的。

有一次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便问他:

“你是西北哪里的?”

“酒泉。”

“那里怎么样?”

“还好,空气比这里更好,也比这里漂亮。”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我们这里呢?”

他耸了耸肩,不太想回答的样子,半天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都忘了”。

“他们说你参加过朝鲜的战争?”

“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也都不记得了。”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开始刷上了一层铁青色“好了,你今天的话实在太多了。”说完这句话,他嘴巴紧闭,就好像我用螺丝刀也橇不开了。

“可是,他们都说你出了毛病,战争给闹的,还说你去打仗把身子打坏了,你的女人就甩了你……”想都没有想,那些在他背后关于他的议论就脱口而出,我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既然打开了话匣子,要想关上就没那么容易。

就在我滔滔不绝的时候,他仿佛嘴唇蠕动了几下,但是我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于是我还在源源不断地向他复制大人们的话,直到突然之间,我发现他的眼神……那是第一次直直地盯着我,就好像盯着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恶魔,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可怕的眼神,那双眼珠子,像一对浑浊的鹅卵石,既大又圆,有种邪恶的灰白色,这个时候我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那个声音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特别清晰,咬牙切齿,完全不像是他本人在说话:“我已经把自己关在这里了,你们还要怎么样,”他嗓音变得很奇怪,根本不是平日里那种低到几无可闻的低沉“让我安静地呆着不行吗?”他说,一把把我推出了他的房门。

我再也没能进去过他的房间,这个时候爸爸开始教我读唐诗,纠正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直到我把它背得滚瓜烂熟,他送给我生命中自己拥有的第一本书,《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蓝色的封面,厚厚的,分为上下两册,那时候我识字还不太多,但我被那个变成小人的孩子迷住了,他去过的那些高山、湖泊,以及被那些会讲话的乌鸦,花草,黑家鼠和褐家鼠的斗争。

一年又过去了,我的个头已经比同学高出许多,就像那个鹅先生,某种程度上似乎成了一种征兆:无论是年龄、身高还是看的书,我都和别人与众不同。而我绝对不喜欢这种所谓的“与众不同”,这个词只会让我想到怪癖、怪异、怪人……或者老魏,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老魏的那个房间,不足十平米的地方,从早上五点至晚上七点,阳光每天都气喘吁吁地在试图在窗梗上爬行,却从未能够将它的利爪伸将进来。他的房间,所有的家具,虽然其实也就简单的床、桌子,以及其他所有由书包组成的家具,全都浸泡在无边无际的阴影里面。

没过多久,他的房子居然开始“大修土木”,一个一年四季都穿着打补丁衣服的人居然开始“装修”房间,这件事情很快就成为了大院新的话题,甚至每天都有几波人同时涌到他的房间门口,好像完全忘记了他那张谁都不搭理的怪脸。

围观的热乎劲没有两天就迅速散去了,因为大家发现他所谓的装修完全是他一个人的行为,没有请泥工、瓦工、木工,他戴了一个硕大的遮住整张脸的口罩,再加上那顶把自己盖得严实的帽子,搭个梯子,他不知道从哪里拉来的砖头,开始一块一块地垒起来,然后再糊上一层水泥……他一言不发地劳作着,从清晨到夜晚,我们眼看着那堆烂渣渣的砖头被垒成了一堵厚厚的围墙,直到把他的窗户都遮住大半。从外观看上去,他的那个房间终于像个难看的厚重的蚕蛹的时候,他才终于住了手。

……

他差不多完工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那个夏天漫长而艰苦,我阅读了许多关于朝鲜战争的书,一开始我只是小范围地讲起老魏的故事:“生与死的距离在这里比导线呲呲的燃烧时间还要短暂,老魏的头上,距离头顶两毫米,距离太阳穴一毫米,什么东西经常性地呼啸而过……”慢慢的他的故事越变越精彩,“敌人重型轰炸机在战斗机掩护下,轮番的轰炸,那震耳欲聋的炮声简直就要把灵魂震出了窍,在与我方高炮对空激战中,敌机又投下汽油弹,前方阵地一片火海。老魏所在的炮连连续发射至炮身发红,炮手们更换炮身时突然一颗炸弹落到四炮班,除了老魏,全炮十几名炮手全部牺牲,炮弹被毁。最后,靠着仅有的一台报话机与总部取得了联系,总部决定调来自苏联的喀秋莎火箭炮支援上甘岭,命令岭上守军在炮击结束后乘隙撤出。密集的炮击开始了,敌人付出了巨大伤亡不得不迅速后退,老魏成了惟一一个幸存下来的炮兵……”

故事演绎到这个程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开始有了朋友,那些说我成绩差,嫌弃我“智力低下”的同学终于托着双腮,跟在我屁股后面追问老魏的故事,就好像那些炮火纷飞的英雄事迹是我的而不是老魏的。

不料暑假完了开学上课,班里开始弥漫着一种奇妙的空气,大家对我好像格外陌生,有什么事跟周围人说话,回答也都敷衍了事的。起初我以为自己过于敏感,也没怎么介意,后来发展到主动搭话也没人应声,以前关系亲近些的同学也不靠近我。一待我靠近就像什么默契似地噤声,大家全都像躲避传染病患者似的对我避而远之。

不光同学,老师也尽可能不搭理我。点名时他们也点我的名字,但仅此而已,绝不叫我回答问题。学校里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把我排除在外,没有人肯和我搭档,也没有任何人帮我,我默默上学,默默回家,如此日复一日。几周之后,我开始整夜地失眠,一躺下就感觉有冰冷的潮水会溢过胸口,醒来脑袋也昏昏沉沉,到最后醒还是没醒都渐渐没了分别。

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原来竟是无聊的同学向桐梓坳打听老魏的故事,听到了所谓正确的版本,和关于“他只是个普通人”的说法……“骗子”、“撒谎精”、“虚伪”,他们尽可能地赋予了我很多的称呼,有时候听到别人嘴里的自己都会使人疑心那是个陌生的怪兽。

桐梓坳开始逐渐地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晚上端着饭碗到院门前的那棵大树底下摆龙门阵,好些人买了新房搬走了,剩下的人家紧闭着房门。大院安静得像是找不出人居住的气息。

那天晚上……我选的是一条捷径的小路,头天晚上下过雨的缘故,脚踩在泥泞上面随时都在打滑,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轨道,我一步步地前行,我沿着每天的必经之路去看铁轨,令人厌倦而焦灼的路,很多次当我经过铁轨,都能够看到老魏永远坐在那里的模样:那副样子,就像一座安静的雕像,莫名地给人一种巨大的安慰。

而这一次,他还穿着那件被磨得说不出颜色的衣服,但是没有坐在屋外,窗户半开,废弃的煤灰就那样不经意地倒在地上,他的头垂在那里像死去了的一样。

我突然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我们太久没有交谈了,我只是默默地躲在一丛大的野草当中,从缝隙当中悄悄地望过去。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对他的这座城堡充满了痛恨,我恨他如此甘于这平庸的生活,如此沉默而又卑微,他原本应该是个战争的英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原本应该讲给我听一些属于他的故事,让我的生活中充满了那些我永远可望不可即的幻想,把他的生活转换成我的。

而他,还是那个样子,更瘦了些,脸上的褶皱更多了,他的那双像是爬满了蚯蚓的手,他的有着许多漩涡圈的眼镜,他的眼睛那个时候恐怕已经接近半盲了,眼球里面一片混浊,卵石深深地陷入了泥石之中,但此刻阳光照到了卵石的上层部份,它变得透亮,小电子锅还在咕噜噜地烧着开水,水蒸汽冒上来——他又在煮面,一种一天一次耐以生存的物质。他蹲在地上,一本一本地去摸着书—一段时间不见,他的书仿佛又多了些,多到侵蚀了他所有的空间,连他的单人床也被占去了一半。他摸着书的样子很怪,哆哆嗦嗦,一寸一寸的,即带着羞怯又有些隐隐的满足,就好像躺在那里的不是什么书,而是一具暧暧和和的肉体。

然后,他用摸索的姿式,从兜里掏到了一颗水果糖,当时早就不流行吃那样的糖了,那种透明的玻璃纸包装的糖,看上去太硬,一口能咬掉一颗牙来……他咬牙切齿地嚼着,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丑陋的爬虫在蠕动,嚼着嚼着,他突然站了起来,环视四周,越垒越高,高到几乎到他肩膀上的书堆,沿着墙根,沿着床,沿着桌子,和蔓延着伸出枝条的那些书,他朝上伸出双臂,发出了一声绝望的低嚎,然后一头扑进那些书,重重的,像是要把自己像个沙包一样扔进去。

那应该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他那样的表情,就在那一刻整整一个夏天的痛恨和难过全部消失不见了,就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无数次臆想过自己卧轨的场景,老师后悔得捶足顿胸的样子,我想象所有同学围在我残缺的肢体面前默默流泪,后悔他们没有重视过我,甚至就连那个每天都把毛毛虫放进我铅笔盒里的讨厌鬼,也在我的坟前痛哭流涕……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想用自杀来惩罚谁的念头一下子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就想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有比我更难过的人。

我扭头就跑了。

几年以后,我上了大学,如愿以偿地去了另外一座城市,爸爸依旧呆在这座城市不愿意离开,他常常都说“没有变化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他甚至连手机都不愿意使用,我们之间常常写信。我告诉他外面的世界,他告诉我桐梓坳的所有变化。

那个大院已经差不多拆迁,大部分的老邻居都买了新房搬走了,爸爸一点一滴详细地告诉我每个人的去向,有一次他说,老魏也不见了,有人说他是回西北去了,还有人说他跟着一个拾荒的女人跑了。

那之后,我的工作很忙,常常需要去往全世界各地出差,我想自己已经把这座小城遗忘地差不多了。爸爸还是隔一段时间就给我写信,慢慢的,他也开始上了年龄,在信里重复地写一些讲过的事情,而另外一些从未讲过的事情他却以为早就重复了好多遍,比如他在信里说:“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吧?大家以为老魏回西北之后没多久,就发现他死在了家中……”

他说,房间变得恶臭,当居委会召集大家募捐的时候,才发现老魏的人缘还不错,好几家人的孩子都去给他念过书,拿到过他的报酬,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拖欠过水电费,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

那一年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人看得上老魏那间破房子,于是在他下葬没多久,建委找了施工队,想把那间房子推平了,兴许以后还能修建个啥,“你还记得有一年老魏在自己房子面前砌围墙的事情吗?”爸爸在信里写着“他们把那围墙推倒,才发现连砖头里面全都是书,那可是整整一面的墙啊”!

没有人能理解这个,老魏最后一次给桐梓坳留下了一个问号。可是还是没有人知道他有过什么样的身世,又经历过什么,爸爸的那封信讲了好多的事情,我只记得一句“不要说户口簿,他们居然连他的身份证都没有找到”,爸爸接着说“那就意味着,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其他还讲了些什么我的意识已经一片模糊了……收到信件的那天我正好在长江边上,沿着江边其实能够闻到当年桐梓坳那种相似的湿漉漉的味道。

读完信,我继续沿着江边跑步,泛滥着恶臭的江水味道就好像把釜溪河连接到了这里,死狗、死鸟,老魏死去的人生……我的脑海里一再呈现出那个拥挤的房间,那个差点告别人世的那天,那个躲在假想的家具里的老人,和那些无声却又无助的眼泪。

他的死也把我沉重的童年一点点地带走了,直到我的回忆一无所剩。从此我的世界将变得轻飘飘的,世上将无人再记得我贫穷而脆弱的过往时光,那么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丢盔卸甲的逃兵,只不过我逃避在不同的城市,而他逃避在了那间书本砌成的房间后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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