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损友孙涤来访
(1995·3·15)
“几点了,阿曼?”我一面整理窗帘一面向在狼吞虎咽吃早餐的阿曼问了一声。天边,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波恩的日出总是这样晚,在中国,同样时刻天早就全亮了。
“快八点了。”他在吃一块三明治,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快八点?你这个快是多少呀?吃,你就知道吃,小心别噎着了。喂,你倒说说,孙涤电话都来了两个小时,人怎么还没到呀?科隆这么近,会不会路上出了什么事?”我拎着吸尘器来到餐桌前,还好,阿曼已吃完,正在喝橘子汁,这下他可以帮我收拾房间了。平日两人得过且过,今天房间杂乱无章的惨状可不能落到孙涤眼中,否则,该受她一番取笑了。
“哎呀,德国交通比你们中国安全多了,科隆到波恩几十公里,会出什么事?我说呢,你最好就安安心心作下,拿一本书翻翻,保证还看不到一百页,他们就来了。自我遇见你,就没见你象今天这么勤快过,又不是丑媳妇见公婆,你慌什么?我说你这个孙涤也真是,五点过,天还没亮,一个电话打来说她要来,你就生拉活扯把我拖起来,真不懂事,怎么马尔蒂尼也这么纵容她?待会儿我倒要问问!”
有没有搞错?我才说几句呀,倒惹他这么一大篇议论,又是中国交通落后啦,又是我举止失措啦,到头来还扯上我朋友不懂事,我看你今天胆子是真大呀!“克林斯曼,你给我听着:我命令你马上去厨房把昨天一天跟今天早餐吃的碗统统洗干净,再把垃圾倒了,然后开车去超市按我开的单子买东西。不,你不用辩解,再听着:如果我满意你做的,那你刚才那一番话就算我没听见,否则,后果自负!”说完,我将手中正在理弄的沙发巾向下一惯,以加重这几句话的份量。怎奈沙发巾身轻如燕,轻飘飘地落在地毯上,稍损我的威风。
“不会吧,要做这么多事?太太,其实刚才你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的中国很好,你很好,你的朋友当然更好。不过,就是要我干那么多事有点不好,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买定离手,铁价不二!再说,给花园草地浇水也归你了!”我话还没说完,他已一头扎进厨房,不一会,水池里就响起碗儿碟儿叉儿勺儿凄惨的哭泣声,阿曼将一腔怨气发泄在了它们身上。我又抛去一句:“早上生气伤身体哟,心平气和才能延年益寿。”说完,不敢等他回话,知趣地溜上楼去收拾卧室。
八点半了,门外还没动静,孙涤真是,也不打个电话来,真让人着急。这会儿我已基本上收拾完了房间,客厅看上去又那么清爽怡人了,连书房中满地乱放的书本也已给我请回书柜去站好。突然,我想起交给阿曼的厨房,不知弄干净没有,真有些不放心他。一脚迈进厨房,哇!我差点没晕过去,满地是水不说,垃圾依旧堆得小山似的。走近一看,洗过的碗碟尽是油腻,这家伙,亏他跑得快,待他回来得好好收拾一下!没办法,我只得力将垃圾袋扛到了门外,又用拖把擦干地上的水,然后重新洗一次碗。全部干完,门铃响了。
我慌忙取下围裙,用手撩撩乱了的头发,理理身上的衣服,急步走向门口,打开门,刚准备给马尔蒂尼一个友善的笑容,忽觉不对,门口已有一张又可爱又可恨的笑容等着了。
“坏东西!跑得倒快,你还敢回来,不怕我杀了你?”我双手一张,扑了过去。
“别,别,打碎了罐头我可不再去买。”一
句丝毫不带火药味的威胁令我双手停在半空中,向下划一个弧形,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购物袋,今天有客将至,再饶他一次吧。
“蕃茄酱呢?中国红酱油呢?还有孙涤喜欢吃的意大利馅饼呢?”袋中装了不少食品,就是不见最重要的几件。
“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我在市场里转来转去就是不见你写的那几样,这不怪我呀。”
“不怪你,不怪你,怪我!我竟会让你这个笨鸟去买吃的,这个超市有多大呀?酱油就在面包隔壁,馅饼在进门那个熟食货架上,你看不见?唉,怎么摊上了你?”
我明白再发火也是没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将就对付口午这一顿吧。孙涤怎么还不来?
我拎着食品袋走到门口,刚要关门,突然,我看见了什么?我将食品袋向地上一扔,管它碎不碎呢,一甩手奔一出去。
栅栏外停了一辆漆黑光亮的雪铁龙轿车,两个人正站在小木门前,女的已在用手拔那个铁销。
马尔蒂尼与孙涤终于来了!
“孙涤!”我大叫一声。
“邓憬!”回应的一声并不亚于我喊出的分贝。
木门开了,我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算一算,我们快有三年没见面了吧?自从三年前我离家赴德随后她也赴意之后就没再见过面,回国探亲也总凑不到一块。虽然其间信件电话来往不断,但亲自见面的感觉是什么也比不上的。
想想这三年,我俩变化颇大。她与马尔蒂尼结婚已两年多,我和阿曼也快有两年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都没能参加对方的婚礼,这不能不说是件憾事。至今,我还没见过马尔蒂尼,她也没见过克林斯曼。婚后,我们都做了家庭妇女,子女暂时还没有,先在家中相夫。这次她与马尔蒂尼到德国来,先去了科隆看马尔〖蒂尼的一个长辈,随后就来波恩与我相聚了。
一见孙涤,我就不自觉的故态复萌,使出当年威风,一个漏风巴掌拍向她的头顶,口中高喝:“死哪去了,现在才来信不信我废了你?”用的是中文,不拍唐突了在场两位先生。
“饶命!半路塞车,所以来迟,大姐多多原谅小妹。”一副奴才相,不错,还似当年。
“塞车?你见鬼了?清早六点塞车?你从哪个星球来呀?”言不由衷,又待要动手。
“好,好,我招了,其实都怪他。”手一指,引出了早在一旁满面笑容等待介绍多时的马尔蒂尼。我的看,糟了,本想给他一个友善笑容的,因一时得意忘形,光顾及收拾孙涤,遗忘了他的存在。
还是摆出自以为最友善的笑容朝他笑了笑,用英语说了句:“欢迎欢迎,请屋里坐,不要客气,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然后礼貌地点一点头,本着朋友夫不可多观的原则移开目光,心中直后悔今天怎么不戴隐形眼镜,以至于连马尔蒂尼到底长什么样也没看个仔细。仿佛有只大大的眼睛吧,一身笔挺西装,蛮气质的,难怪孙涤十八定情。
“保罗,怎么现在才来?憬憬还不快招呼客人屋里坐。”阿曼迎了出来,我给他和孙涤介绍后,他一把拉过马尔蒂尼,我挽着孙涤的手,进到了屋内。
孙涤看上去变了不少,长胖了些,脸色红红润润,眼睛更亮了,一脸幸福的表情,是爱情的滋润吧?她身上一袭淡紫的春衫,在波恩四月的阳光下显得特别美丽。
我一抬头,她也正在看着我,双目一交,同时一笑,好多好多的往事尽在不言中。
孙涤与我是高中同学,准确地说,是高三的同学,因为文科分班才同班的。足球使我们走到了一块,在高中生涯最后的日子里共过了不少欢笑。那时候,我们说着克林斯曼,马尔蒂尼,却没想到戏言竟有一天成了真,我们都真真实实拥有了与克林斯曼、马尔蒂尼的小家。那时候,我们上课肆无忌惮地谈论足球,放学一同去买有关足球的书,共同为一张照片欣喜过,为一则消息难过过,也曾一同挨老师骂,一同作弊,在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彼此相互制造了无数笑声。真快,不知不觉,这一切都已是发生在十多年前,发生在那个相对已遥远国度里的往事了。一瞬间,我产生种时空混乱的感觉,究竟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
我的手一紧,从恍惚中惊觉过来,孙涤在问我:“你怎么了,我说话也听不见、”我环顾四周,心里踏实了,此刻我正坐在家中的沙发上,身旁有孙涤,阿曼与马尔蒂尼正在对面那张沙发上高谈阔论着足球史。啊,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对孙涤说:“没什么,我想起了过去。”她眨眨眼,说:“现在不谈这个,今晚我们聊一个通宵,好不好?”我点点头。一下子,两人想起了当年那段关于“引狼入室”的对话,同时爆笑,指着对方直喘气。
畅谈正酣的阿曼与马尔蒂尼被这阵大笑惊了一跳,齐转过头,瞪眼张口地望着我们,不明所以。我俩一见他们这副模样,更笑得厉害了,我一边笑得揉肚子,一边站了起来,说:“我……我去给……给你们、你们弄点吃的来。”走进厨房。在这阵笑声中,我与孙涤初见面时的那丝生疏已荡然无存,三年分离似倏地跳了开去。
孙涤跟了进来,大呼小叫地:“快快,我饿死了。今天一清早起来就只吃了两片面包,有意大利馅饼吗?我要吃!”
不知我有没有听错,正在议论当今球场新规则的阿曼似乎停了停。“意大利馅饼”,这全要怪他。不过,当然不能当别人面揭他底,露他丑。我向孙涤摊摊手:“意大利馅饼呢就没有,这几天我们附近都没货。如果你认为德国沙拉还可以吃的话呢,这儿正好有一大盘,够你与马尔蒂尼填饱肚子的了。”没容我说完,她已一把夺过沙拉盘,跑进了客厅招呼马尔蒂尼一同开吃。
“别吃太多,撑太饱了中午好菜吃不下可别怨我事先不提个醒。”我端着盘水果走了出来。见孙涤与马尔蒂尼正你一口我一口的分沙拉,吃得是稀里呼噜,其状也亲密也。受冷落的阿曼只好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水果盘。
我眼光落在了盘中苹果的一片绿叶上,触发了一个念头,“哇!”地大叫一声。
“卟!”水果盘落在了地毯上,钢盘没事,水果滚了一地。马尔蒂尼、孙涤同时停箸,吃惊地望着我。
“糟了糟了,今天都忙昏头了,哦,不关你们事,继续吃。阿曼,快,和我去花园浇水,十点多了,我的花儿草儿要蔫死了。快,快,还磨蹭个什么?”我一把抓住阿曼,半拖半推将他弄到了屋外。
天啦,往日我定时八点半洒水的草坪这会儿看上去象死青蛇一般,玫瑰花都低垂下了高傲的头,马上动手,救命要紧。
十分钟后,花儿草儿终于又恢复了昔日的威风,我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其它念头又涌上心头。
“阿曼,过来。你自个儿算算,今天就这一上午,你都干了些什么呀?八点半,逃离厨房现场去超市,留一个烂摊子让我收。九点回来买了堆残缺不全的东西,害我朋友没得吃。十点又打翻水果盘。你这是干什么呀?”我斜睇着他。
“嘻嘻,我这不是帮你洒水了吗?早上那些错也不能全怪我,都是些我平时从不干的事,一时干不来嘛。”
听也有理,本想放他一马,但转念一想,不行,太便宜他了,至少洗不干净碗就不对。“好,我的朋友来你就这么做,以后古利特、马特乌斯还有你斯图加特的那群朋友来了,我也学你,大家扯平。”说完,低下头不做声。
他一听,以为我真生了气,慌了,拉住我衣袖,求饶:“憬憬,今天我真不是故意的,你朋友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故意做呢?再说,也有我的朋友嘛。你不要生气好不好?这样吧,这个星期的碗我全包了,好不好?”
“当然好了,就等你这一句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哦。我才赖得生你的气呢,要是为这点小事就生你的气,这一天我还气得过来吗?”说完,我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从他手中抽出衣袖,向房内走去。
“好哇,骗我?看我不收拾你!洗碗之约已成明日黄花,报废!”边说,他边从后面伸出手来搔我的胳肢窝,这是我的命门所在。
我一面笑,一面用肘子撞他胸口,再一把推开他,逃到了客厅,不忘丢一句:“今天是星期六,只洗两天碗,便宜你了。”
咦,马尔蒂尼与孙涤怎么一副病恹恹的死鱼样?不好,什么味?“哇!我忘关煤气了。”又一声惊叫,我冲进厨房,关掉了煤气,又冲出来将客厅的窗子全部打开。污气吹散了,眼见两人也没事,立即恢复过来。阿曼在我身后不阴不阳丢了句:“我才只犯小错,你倒本事,一犯不差点出人命。厉害!”一回头,一张满是幸灾乐祸笑容的脸,我突然发现,世上就数这种笑容最讨厌了。“你知不知道,你这辈子就数这次笑得最难看!”我苦于理亏,只能悻悻地说这么一句。
“你想谋害我呀?刚才还认为你‘重友轻花’,原来是逃离现场。好险,差点就在迷迷糊糊中送命了。”又是孙涤那张可恶的乌鸦嘴在呱呱叫,也不学学人家马尔蒂尼,有教养得依旧满面笑容。
“你得了吧,你死在我屋里我还嫌晦气呢!我告诉你,再罗嗦,我不客气了,想想当年你舌头乱伸的怪样吧!”当然,这几句威胁又是用中文说的。
经这一折腾,已十一点过将近十二点了。大家都感觉又饿了,我累得没气力再去做午餐,在阿曼提议下,大家决定开车去波恩城内餐馆对付这一顿。
今天是周末,城内冷冷清清的,似佛只有我们还往城里跑。好容易找到一家照常营业的餐馆时已将近一点,不过好在这一餐吃得还不错,味道好极了,大家都满意。
会钞时,阿曼与马尔蒂尼抢着付款,结果当然是阿曼抢赢了。我们是东道主,怎么能让客人付钱呢?
走出餐馆,正午的阳光正烈,回家呢还是去逛逛?街对面贴了一张大海报,我们走了过去。一看,是场慈善性质的足球友谊赛,德国国家青年队主场迎战阿根廷国家青年队。两队教练不是当年的卡尼吉亚、马特乌斯吗?再一看时间,四点整,地点,城西的大体育场,不太远。四人相视,不用多说,这个下午是交给这场球赛了。
球场内已坐满人,我们高价退了四张前排的票,来到看台上。
我低声对孙涤说:“敢不敢想象,当年国家队夺冠有功的著名球星携亲友来观看当年队友执教的球队比赛,竟要去买黄牛票?”孙涤一笑,也低声说:“现在关健是让他俩不要东张西望,引来球迷围观就糟了。上次在都灵,我们在街上被球迷围住,一个多小时才得脱身。”我故作吃惊状:“咦,你还当他们是十八九帅小伙一个呀?早人老珠黄不值钱了。”
话音未落,我已知不妙,一张纸一支笔伸到面前,请阿曼签名。马尔蒂尼也逃不过,同样被认出,惨了,一呼百应,几乎整个看台的人都蜂拥而至,只苦了我与孙涤,被无辜夹在其中受罪。想反抗,却不敢开中,听说有时愤怒的球迷是会动手伤人的,谁敢惹呀?
在昏黑中无奈对视的我与孙涤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有穿制服的人挤进来。救星到!
在警察的保护下,我们来到了主教练席,这儿不会有球迷围观了吧?但教练席上的记者却不好对付,于是才出狼穴又落虎口,面对那一个个排山倒海般且刁钻百出的问题,慢慢回答吧。
马特乌斯闻之阿曼来了,便走上教练席来打招呼,身旁跟着他妻子,与他倒是熟人,波恩的家也来过几次,不过都没带妻子,这回一见,这个女人也还蛮和气的,一个劲微笑。我以前一直对她心存偏见,当她是个第三者。这时才觉自己真三八,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人家夫妻恩恩爱爱,管他第三者第四者呢!
介绍完毕,二马与阿曼三个旧友又聊开了,孙涤与马特乌斯妻子谈起家常,我的眼光却在场内张望起来。还好出门时记得戴上隐形眼镜,连对场也看得个清清楚楚。
找到了,就在教练席下方的教练棚里,老了,真的老了,长发已剪去,神情不再活泼,岁月给了他成熟与老练。卡尼吉亚!疾风之子!
我推推孙涤,指她一看,她摇摇头说:“真不像当年的他了,不过当真是他。”唉,当年,多少年了?我们都已三十岁,他还能不老吗?
终于,球赛开始了,大家各就各位静心观战。
两队风格都和阿曼他们当年改变不少,拚抢更厉害了,脚法也更细腻。我仔细看着两队的每一个队员,他们都是德国、阿根廷明天的希望,谁能说在他们当中就不能再出一个马拉多纳、贝肯鲍尔呢?自马拉多纳沉寂后,绿茵盟主座如虚设,终无一个能呼之欲出的人,下一颗巨星的升起要等到什么时候?阿曼、马尔蒂尼他们的时代过去了,现在还有没有女孩子像我们当年一样迷恋球星?不过,又有几人能像我们这样幸运呢?
正在胡思乱想,孙涤碰了碰我:“记不记得以前说过,能与他们一生相依是最大的幸福?”我说:“说好晚上讲的怎么又提?不过我可以回答你,我感觉我现在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她点点头,笑了。我们说得很低,他们没听见,场内谁也没听见,或许,吹过的那些微风听见了吧?
终场哨响,一比一握手言和,我们告别马特乌斯后走出赛场,又要进晚餐了,真烦人,怎么一天要吃这么多饭?
再去中午那家餐厅大干一场后,四人在夕阳晚照里驱车回到家。
一进屋,孙涤就乱嚷嚷还没参观我的居室,要四处走走看。我暗叫声侥幸,幸亏都整理好了。
转一圈下来后,回到客厅,还没坐下就听见一声“哇!”这次不是我,轮到孙涤了。
“我的手提包,丢在球场了。”
“有重要的东西吗?”我着急地问了一句。
“没有,几张手绢,一管口红,不过很便宜,夜市上买的。”
“算了,就这点东西,丢了也没什么。”马尔蒂尼说。
“要不要打个电话去问问管理员?”作为主人,阿曼很得体。
“不用,不用,丢就丢吧。”孙涤摇摇头,坐在沙发上。
见她不要,我们三个也坐了下来,开始神聊。
一开始话题当然是足球了,维系我们四人的最初纽带。我们谈到了那几届世界杯,也说了当年我与孙涤对他们的崇拜,相信这个问题我们分别都相互说了多次,但聚在一块谈又别有一番趣味。四人都惊叹于这神奇的缘份,又诚心感谢上天作美,这一生才有了相依的机会。
说到后来便是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了。我们叙说儿时的旧事,谈出国的艰难,初到异地人地生疏的凄凉;他们讲起早年南征北战时在各国的见闻,当一个球员的不易,以及胜利时那种无以伦比的心情。
夜幕渐深,不知不觉已是午夜,我们愉快地结束的这次长谈,分头就寝。我与孙涤睡卧室,阿曼与马尔蒂尼睡客房。又一场长谈要开始了。
我问孙涤:“你有没有感觉到有时眼前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嗯,有。特别是当清晨刚醒来那瞬间,还停在梦境与现实的迷混中,望着身边的保罗,我会问自己:这是在做梦吗?伸出手真真实实摸到了他都还不敢信。”
“对,就是这样。每到这种时候,我都有些怕的感觉。有一次,我刚醒来,手一摸,身边是空的,阿曼不在,心里一怕,就哭出来,感觉是梦醒了。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这么患得患失的?”
“可能是因为这一切都太神奇,有太多巧合的缘故吧。说实话,以前我们开玩笑时,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都会成真?”
“没有。”我摇摇头。
“对了。就因为多年来我们都当它是一场游戏,一旦成真,心里就承受不了,就会不敢相信了。就像你见到手中的洋娃娃突然变成真人一样,当你玩它时会把它想成真人,一旦它成了真人你会害怕它,会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吧。”我点点头。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握紧手中拥有的,珍惜它,因为它们都是来之不易的啊,而且我们也失去不起。你承不承认,阿曼现在就是你的一切,失去了他,你将一无所有?”
“我承认,就如马尔蒂尼是你的一切一样,我用心爱了他十年,一旦失去,我想我会死的。不,我一定不会失去他的,你也不会失去马尔蒂尼,我们都会过得更幸福,是吗?”
“对,他们是爱我们的,否则不会与一无所有的我们结婚,我们 要更好地去爱他们,更好地对他们。”
“我会好好对阿曼的。”我停了停,“你怎么还不要孩子?”
“我与马尔蒂尼说好了,第三年再要孩子,先过两年二人世界生活。你与阿曼呢?”
“和你们一样,我要的是儿子,你要女儿,将来我儿子也踢球,我们当亲家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喂,今天你说马尔蒂尼害你来迟了,为什么呀?老实交待!”我不怀好意地问。
“不说!”“说不说?”我一拳捶过去。
“好好好,说啦。他拖住我不许起床,我们七点多才出的门。喂,你不许笑,再笑,再笑我打你。”我笑得更厉害了,你打我?笑话!
我停住了笑:“这次多久?”满以为至少是五六天吧,现在正是休假季节。
“明天早晨就走,先把车开回科隆去还给亲戚,再在那里登机,赶回意大利。”
“有没有搞错,明天就走?不行不行,说什么也要多住几天,我做意大利馅饼给你吃。”
“不是我不愿意多留几天,只是因为后天是马尔蒂尼他妈妈六十寿辰,全家人都要回去庆贺。他是长子,怎么能少呢?”
一片孝心,我是不能阻拦的。
“下次什么时候来?”
“我来?该你来看我了!你还没去过米兰吧,下次来好好玩一下。”
“好吧,待阿曼休假我们就去。”
现代人离别看淡,也不觉得什么,又扯到以前那些搞笑话题上去。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放学去吃零食,吃了洋芋吃惮糕,外加冰浆、八宝饭,结果走不动路的事?”
“怎么不记得,我回家还扯谎说你请生日宴呢。还有那次张郦读信读成‘阿狗’的事?记得不?”
“记得,记得,那次笑死我呀。”
聊着旧事,我们逐渐进入梦乡。
吵死了,干什么?
马尔蒂尼在外面敲门:“孙涤,七点了,快起床,再不就赶不上飞机了。”
“七点了?糟了!”孙涤一跃而起,我也跟着穿衣起床。
打开房门,只见门外两人也衣衫凌乱,一脸迷糊,显是刚起不久。四人各找一间盥洗室,飞快梳洗。
一切就绪,已是七点半,再不走他们真要误飞机了。
外国人告别一向爽快,阿曼、马尔蒂尼一拥而别,我与孙涤的话已在前夜说完,这时也不多言语,相互道声尊重,提醒相约,挥手而别。
望着雪铁龙渐渐远去,我说不清心中是怅惘不是难过,也有些许不舍。一转头,阿曼正在晨曦第一缕阳光中用他那动人的笑容温柔地注视着我,我心中的那些不快好似一扫而空,眼前,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轻声说:“谢谢你,阿曼。”
“怎么谢我?你用什么都谢不了我,只能用你的欢乐,你欢乐了我也就开心了。”
我感觉喉头似被噎住,说不出话来,只将头轻轻靠在他胸前,他吻着我的头发,痒痒的。我头一偏,望着他。
他喃喃说道:“这一生都陪伴我,不要离开。”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直到世界的尽头。”我口中说,着,心中也在说。
我们就这么偎依着,时光在流逝,流逝。
“哇!”“什么事?”
我伸手一拍他肩膀:“家里乱糟糟的,要去收拾呀。床没铺,地没除尘,花没洒水,这些都要去做,你也要来帮忙!”说完,率先走进花园。
阿曼一边走一边嘀咕:“客人都走了,还收拾什么呀!”语声凄惨而绝望。
三、红袖添香,把手认字
(1995·3·16)
一日傍晚,与阿曼在社区林荫道上散步。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我突发一个念头:要教阿曼学习中文,并且决心这次一定要把他教会。想起上次教他,只缘于一个词“华灯初上”,他将之译成“灯亮了”,虽然意境差些,但毕竟是通了这个意思。我一时激动,以为他真有学中文的天才,立即大张旗鼓对他进行改造。本以为是易事一件,谁知过了一个月,这个外界传闻通英、法、德、西、意五门语言的所谓语言天才竟老是连“一头人,一张马,一个猪,一匹纸”也分不清。我心灰意冷,宣布学习班解散,各司其职为是。不过这次不同,这次我真的下定决心了:要有恒心,有耐力,务必让阿曼在三个月之内能听说中文,至于写,是下一步的事了。
回家路上,吃晚饭过程中,我一言不发,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渐渐膨胀,膨胀……一搁下碗,我就发话了。
“阿曼,过来,坐下。碗先不必理它,我有正事和你商量。”我郑重其事的语气吓了他一大跳,立即乖乖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一脸茫然的表情望着我。
“我说啊,阿曼,你是否认为我俩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我们对话是我用你的语言而不是你用我的语言?中国话明明好听却不能说,这个德国话象打呼噜偏要天天说,真是活受罪。所以,我决定,从今天起,我们每天不论风吹雨打,都要抽一个小时学习中文,雷打不动,务必要让你在三个月内能用中文与我对话。”我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宣布了上述决议。
“不行,我抗议。你如果要让我学中文,那还不如杀了我!”一听我又让他学那在他眼中每个都方方正正看上去差不多的中文时,头马上摇得象泼浪鼓。“我有三点理由可以不学中文:第一,我白天工作,没时间;第二,我正在学葡萄牙语,分不开身;第三,我见了中文头就痛。基于以上三点,我拒绝。如果没事我洗碗去了。”他话音未落,已准备开溜。我倒是第一次见他主动洗碗。
“站住!我也有三个理由要你非学不可:第一,你是中国女婿,不可以文盲一个,那我太没面子;第二,我是说晚上学,与你白天忙不搭界,至于葡萄牙语,以后再说,反正对于你来说都是外语,先学哪门还不一样;第三,明年我父母要来德国看我,难道你只会对他们说‘爸爸妈妈’四个字不成?基于以上三点,我决定:你必须学中文。不过,我还有一个优惠条件:在学习中文这三个月内,一切家务我全包了,包括洗碗,如果劳你手上沾一点油腻,你有权立即停止学习。”这叫恩威并施,不怕他不上钩。
果然,“你说话算话?”他动心了。
“骗你是小狗,再说,我不守信用你可以立即不学呀。”
“好,就这么定了。你去洗碗吧。”他又踱回了客厅,施施然在沙发上一倒,双脚翘老高,打开电视看新闻。
“到时你可不许赖,还有,要用心去学,三个月若毫无成效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放心地边洗碗边叮嘱他。
当晚,我俩钉到了书桌前,他倒说话算数,不象当年三毛教的荷西,一分钟看二十次表,最后还摔门而去,正正规规跟我念日常用语。我怕他扯不清中文语法,干脆教他些现成话,现成句,翻成英文,让他记牢,又每一句备用几个词替换,如“你去打球吗?”换成“你去游泳吗?”“你去吃饭吗?”依此类推,他记性不坏,到都死背下来。
一个月后,我们进展神速,阿曼已能说出“秋天的落叶象飞舞的黄蝶。”“天上的星星在眨眼睛。”这样优美的句子,这不是靠背了,还要有点悟性,灵感才行。
两个月后,我试着读些简单的诗给他听,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曾楼。”教他去想象红日落山谷,大江汇进海洋时那种壮阔、宏大的美。他不停点头,似乎真懂了,让我大感孺子可教也。
又过了不久,我想试试他程度的深浅,他吟了首词让他翻译:“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稍加指点后,他用英文翻译如下:“春天的花和秋天的月亮啊,你们什么时候才结束?过去的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小小的楼房昨天夜里又站在东风中,旧国家不能够在月亮中去看。砖头瓦片想来都好吧?只是红颜色变了。问先生你在伤心什么事?是不是担心春天的水向着东方流去?”
我忍俊不禁,大小起来。李后主泉下有知定气煞也,雕栏玉砌在他眼里成了不值钱的砖头瓦片,月亮中看得见旧国家吗?是东风过小楼还是小楼跑到东风中去站着?唉,真刹风景!意境全无。
为了不打消他的积极性,兼之译文至少还对了几句,我将他大大夸奖一番。当天学习收场,赏他一同小楼看《罗马假日》。
三个月下来,阿曼已能掌握日常对话用语了,“请,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也用得不错,不枉我三个月的心血。不过,我却累得够呛,古人老爷们在安度晚年时总喜欢收一个不识字的丫鬟教其读书,“红袖添香”传为美谈,其乐无穷,但我在三个月的“添香”过程中,虽有成就感,却是不愿再当女奴,于是我宣布,从即日起,恢复一人一天干家务的制度。
一切又恢复到了原状,每天饭后又有了争执,耍赖,为一次洗碗总要扯上半个小时的皮。学中文也变得有一日无一日,阿曼失去优惠待遇,不再肯卖力,我也没有了一开始的兴头,于是学习先改为二日一次,再改为一周二次,一周一次,最后不了了之,无疾而终。隔了不久,阿曼的中文水平又回到的“一头人,一张马,一个猪,一匹纸”上去,以至于在我爸爸妈妈来德时始终保持一个憨厚的笑容垂手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万事开头难”,我的教学有了一个如此良好的开始,为什么会半途而废呢?这个道理我至今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