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不惑之年，简媜老师的写作愈发入世，除了前面提到的描写台湾社会的《好一座浮岛》之外，还有2002年出版的《天涯海角》和2004年出版的《旧情复燃》。《天涯海角》一书的散文造诣算是老师的新的高度，其中分别探索了海岛的历史，家族简姓的起源，文字饱满大气，文风成熟了非常多，书评称“具有里程碑意义”。《旧情复燃》则是一本稍有些不负责任的各类报纸投稿的并集，文章与文章之间没有逻辑关系，只能随手翻翻。

但是简媜足足有两本书，献给自己的儿子，一本出版于1999年的《红婴仔》，写的是儿子出生到两周岁之间的育婴琐事，另一本则是到了2007年出版的《老师的十二样见面礼》，记叙简媜作为陪读，跟随去美国短期学术交流的丈夫，和美国念半年小学四年级的儿子，照顾一家人在丹佛郊外的饮食起居，尤其是参与儿子美式教育互动中的探讨与分享。

一个伤悲秋月的少女时代结束了，为人妻为人母的简媜仍然带着对一切未经历之事的好奇心，记录人生各个阶段因随缘而来的惊喜。“不忍见其贫”，我觉得老师写那些鸡毛蒜皮的散文，初衷大约也来自于此，因为会舞文弄墨而先天触角敏锐，不忍独享而见读者贫。

《红婴仔》一书已经颇有大彻大悟之风，风趣幽默，其中描写产子之痛：

无人理我，没有任何一只蚊子过来向我说明接着打算怎么做？当然，更不会有安慰、鼓舞的话语。

沮丧及无助笼罩着我。背脊痛起来，像有人在上面磨刀，正手反拍，磨个不停。我心想，如果平安度过，我与儿子不过是这医院每日顺产纪录表上的一个名字；若有不测，也是合理的、控制得宜的意外百分之比内的数字。医护人员每日穿梭于生死事件之间，速度如同眨眼，躺在床上的病人（或产妇）早已被数据化、物化。病患面临沮丧与无助时，希冀从他们身上获得一丝慰借，恐怕是奢求啊！

我感到非常非常累。盹，像一只毛毛虫爬上我的身体；可是又觉到焦躁、亢奋情绪交互出现，强烈地撞击出"要把儿子生下来"的念头。旋即，我被自己的求生意志激怒起来，似最高统帅亲自指挥三军般，迅速动员、整顿士气——每当人生陷入低潮、困境，这股不服输、不肯输的气概便会出现，混杂愤怒、深仇、瞋恨情绪，强度升高，终至复仇的暴力边缘。

一次！两次！

第三次，巨痛如疯狗浪袭来，我吸气、咬牙屏息，两手紧抓产台两侧护栏，上身拱起，将所有气力孤注一掷向腹部压去，住院医师伸臂擀腹，主治医师以"真空吸引法"呼应，当三股力量汇聚剎那，我感到肉体崩裂飞散，但那不恐怖，至痛反轻，只像跌入盛放的玫瑰园，被花刺螫身。三股力量消退，我接着觉得——仿佛只剩最后一线神经侦测而得，自己变轻了，像一片从暮秋树林飘出来的枯叶，在风里打转，飘回宜兰家乡的冬山河上，穿过老厝、水鸭、炊烟，又缓慢地飘向阴阴暗暗的山谷，风吹拂，冷冷的幽谷。

突然，啼哭！听到远处传来婴儿啼哭，锐细的音波窜入外耳道、耳咽管，来回撞击、振荡，形成箭，传输至即将捻熄最后一盏灯的大脑判读：是婴儿没错，不在远处，近在咫尺！

那箭完完整整射中我的心！

是的，我当妈妈了！”①

其中写婴儿容貌则更是栩栩如生：

小家伙的毛发茂密，如果别的娃儿的头发可做一管胎毛笔，他的可以做半打外加一支唇笔。两道眉毛粗黑，连眼皮上亦散布微毫，如退潮后的浅滩。睫毛紧收未放，像一只敛翅小鸟，静静等待它的季节，时间到了，才要舒翅飞翔。小耳朵宛如刚上岸的贝壳，耳蜗山长了浅棕色细毛，轻轻吹，还会软软地摇曳起来。坏就坏在鼻子，不够挺。还好长的一副大头大脸，田野要是够宽阔，放眼望去，也就不会注意那幢农舍的屋顶是否塌了点儿。②

对于塌鼻的这段比喻，简直绝了。《红婴仔》算是大陆同期引进的第一本简媜的散文，当时我还在读本科，寝室姑娘佝着背坐在书桌前，一边抖腿一边看，现如今她的女儿都已经是个大人了，看到我做的手工能说阿姨真有耐心，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领，比其他只会留言说我太空闲的网友要高级的多。

然而听朋友们灌输各种生产之痛，成了每次聚会的固定节目，如此仿佛也过了将近十年，各种版本无不经历惨绝人寰地狱之旅，没有最惨，只有更惨，讲到我口鼻游走面露嗔怒欲昏厥之势，忙急急停住话匣，周围人起身忙劝道：“哎呀，你看你把她吓得，其实没有那么恐怖……”，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说，我们都是渡过河的了，船再颠我们都顺利踏上了陆地，你这还没船来接你的，恐怕只有自保了。

谁小时候没幻想过自己长大的样子？幻想是个小白领，在家里自己玩秘书要董事长签文件的游戏；幻想整理行囊环游世界；幻想爱来爱去的电视剧情节。但是我很少幻想自己有个孩子，我后来甚至觉得我很难想象自己腆着大肚子乃至生产的景象，仿佛我的记忆里曾夹杂着一些前世今生的埋伏，随着时间，结点谜团慢慢解锁，有着冥冥之意都可接受，但却未有一个与婴儿有关。

几年的四处问医，我知道半生至此，放在面前的只有渡河一条路，乘着身子硬朗还能赢过暗流，过后恐怕永远困在岸边嗟叹遗憾终老，然而我又不愿意强求诚心跪舔，断断续续，未果，焦虑自责不甘愿交杂成为一个惶惶渡日的块垒，卡在喉咙里每天浮现几十遍，叫人不得安心。

不安排远行，不参加聚会，不换工作，最怕听到身边谁谁谁有孕的消息。

即使时间过得飞快，人生却到了停滞的状态。

人，如何能预先成熟呢？在当时当刻就能看穿得失的轻重，选择众人以为是“失”的，而能噤若寒蝉地等候它在未来成为“得”。③

既然船一直未到，2015年初，我们两个决定耐心的沿岸走走罢，换工作，争取一些新的机会。你找到去美国参加一个红皮书的编撰工作，结识了很多新的朋友，接着寻到心仪的新工作，六月开始，被要求去北京两年，依照旧观，我会劝你放弃，避免分离，然而我们最后都坚持下来，拿着同一张旧船票去隔壁渡口试试新高速汽船的运气。

你常说，“你要相信我，只要给我一扇门，我会一路冲刺，你看现在的我已经在小跑。”

端午节放假时我到北京，灰头土脸的你站在酒仙桥十字路口把北雾霾和拥堵的厌恶鄙弃全写在脸上。之后把所有除去睡觉和吃饭的时间都用在努力工作上，终于稳定表现博得满堂彩，每当看到你因为对新生活的热爱而充满了昂扬斗志与激情，我便觉得很是值得。如果我当时为了备孕阻挡了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我看来是人生更大的遗憾和悲哀。

而我开始规划各种独自旅行的线路，尤其是2015年春天去北海道的那次，从旭川到富良野到钏路到网走，历时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礼拜，却看到了最美的冰雪王国，在寂寞的火车上，离雪山如此之近；在观星团看到初升的一轮满月，感动到泪流；在川汤空无一人的小镇上，走入及膝的雪地的森林里，聆听松针苏醒的声音；在破冰船驶入浮冰腹地之际展开微笑让陌生的旅客帮我拍照留念。一个人的旅行，可以让景色更加纯粹，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思考。

独自一人，我伫立良久，感谢自然的教导，把这人生的暗钩从喉头取出。④

自由多得像面包屑，在属于自己或属于两个人的时间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完成了许多需要专注才能完成的事情，这两三年，竟然是人生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既不像青春年少时的那番恣意挥霍徒劳无功，也不会是老态龙钟时的那番追忆流年无可再所作为的无奈。

随缘，那艘至今没有影踪的小船，就随缘吧。

然而，我曾经企求过吗？在暗夜归家的路途中，抬头仰望愈来愈稀疏的星空，或倚着山崖老树眺望闪烁的万家灯火时，我是否曾低下头，诚心诚意地祈求：“给我一个靠岸的人，给我一个婴儿。”

路过的风整了整袍袖，把语句荡入微眠中的神的耳朵。 ⑤

①节选自简媜 《想象我们躺在暖暖的海洋里》

②节选自简媜 《婴儿崇拜》

③节选自简媜 《布衣老人》

④节选自简媜 《小径》，出自《老师的十二样见面礼》

⑤节选自简媜 《红婴仔》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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