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项目的工程款几时能结？”大壮嘴角叼着烟，嘴角微微牵动，声音有些含糊。此刻的他，站在即将完工的县政府招商引资的三星级酒店的9楼楼顶，风有些大，扬起的沙土打着旋儿地朝他扑去，烟屁股上已燃尽的烟灰也随着风发出微微的火光便消散了。他急急地抬起拿电话的手朝空气扬了几下，转过背，再次把耳机靠近耳朵。
电话那头只听见支支吾吾的声音，半天没蹦出几个字，惹得急脾气的大壮淬了还剩半截的烟蒂，一脚踢出老远，又扬起一阵泥灰，拧着重物的另一只胳膊胡乱地抹了把脸，大声地叫骂道：“你他妈的，陈杰，骗得老子这么多时，工程款你他娘的寐了多少？每次你都说过两天，再过两天，眼瞅着封顶了，老子一毛钱都没见着，前前后后垫进去300万了，今天不给老子一个说法，你信不信我死在这儿。哼！别说新楼开业了，直接变鬼宅吧！”话音刚落，大壮举起手里拧的白色透明塑料壶，对着手机暗淡的屏幕晃了晃，“咕嘟咕嘟”的撞击声音，似乎为了让电话那端的人明白，手上这武器足可以毁灭一个人，一栋楼。
“你这吓唬谁呢？！工程款县里没跟我结，我哪来的钱给你？”话筒那端声音不亚于大壮，为了印证自己的委屈，这话听不出来是不是辩解，反正大壮是完全不信。
“放屁，我今天上县政府堵门了，负责招商的杨处拿出付款单，第一批的款子90万，早已分三批打你卡上了，你他妈现在说没结？”
大壮这次算是捏着陈杰实打实作假的把柄了，第一次打地基时，陈杰说楼起三层了会结一批款，待三层楼该往上加时，陈杰又说，县里要求起到6层时再结，大壮是个实在人，念着陈杰做为中间引荐人，那就往后再拖一下也无妨。这哪知，若不是工人闹着结工资，县里明确回复已结部分款，怕是大壮还得硬头发自己想法凑钱发工资。
要说大壮和陈杰的渊源，还得从一次银行存款说起。大壮1年前从韩国打黑工回来，怀揣30万的巨资，一时间不知做何是好。听从老母亲和媳妇建议，保险起见，还是存在县村镇银行靠谱。这不，当天柜台负责接待业务的正是陈杰。
陈杰一双精明的三角眼，从大壮猫着身子，两手紧紧护住怀里的黑色袋子便能猜出一二，这个人是个大户。
果不其然，大壮一次存款10万，这可是他刚刚兑换的崭新的百元大钞啊，从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黑色尼龙袋子里一打一打掏出时，分明还带着大壮的体温，这也让陈杰往柜台里拿时，手微微有些颤抖，近半年没有接过这么大的存款金额了，看来上半年的业绩考核是妥妥没问题了。
陈杰是带着愉悦的心情慢条斯理地办理这项存款业务的。为了充分发挥他精湛的业务水平，他从标准的普通话到方言，先夸，再捧，接着又表示佩服，反正惹得坐在里面工位的三个同事不停地翻着白眼，打着哑谜地表示不屑。
陈杰才不管同事的眼神如何，反正此刻眼中的上帝已是在他的吹捧着漂浮在了半空中，眼神和先前进门时已变得不同。
要说平常人听几句陈杰这话便能听出个几分真几分假，可偏偏大壮是个老实人，除了会埋头向老牛一般拼命干活，也找不出他其余的优点。
对于他的夸赞，除了他老妈时不时的在儿媳妇和邻居跟炫耀：
“大壮长本事的很咧，黑在韩国三年，挣回来的票子够盖栋楼。”
“大壮这孩子，谁找了他不是享清福的命。我咋看我儿子咋顺眼。”
大壮老母亲这话是不假，自己母亲看儿子还能有假，自然是黑的也是白的。
大壮这次拿回来的巨款，媳妇破天荒地表示，自己老公能干，搂着脖子啪啪亲了两大口。
大壮带着这种喜悦感，再听到外人吹捧的话语，自然就真得以为，自己了不得，得有一番大事业。
那这钱是存还是不存呢？大壮在陈杰的分析下，存定期，先吃息，按照最高利息核算，大壮躺着也能那个千把块，这下大壮自然又把余下的20万也存到了陈杰的业务档口里。
这一来二去，陈杰和大壮成了拜把子兄弟。为了能让大壮的钱生钱，陈杰冒着风险帮忙放高利贷，这让大壮吃到不少甜头，也认为跟着陈杰定能有所作为。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出力挣钱的活，只想着搞个大生意，发笔横财。
陈杰一天下班后和大壮又推杯换盏之际，咬着耳朵透露，来大单了。县政府要招商引资开发酒店，迎合县里旅游开发项目，这可是多少人挤破头抢不来的？
大壮这半年和陈杰接触，自然认可他的神通广大和发家致富的本领，仔仔细细地听着陈杰嘴里的酒店项目。
“要不是我舅认识县政府领导，这肥差肯定落不到咱头上。”陈杰呲着牙扯着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吧嗒着嘴，压低声音，生怕泄漏机密。
大壮点着头憨笑着，举起满杯的啤酒，碰了一下桌上剩一半的陈杰杯子，自己仰头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干完，大喊一个字“干！”，这让陈杰慌着起身捂着他的嘴，手上沾上了大壮因为激动大叫喷出在嘴边的口水。
牵桥搭线，陈杰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资质，备案，合同，洽谈，大壮就像一个木头人，听着陈杰遥控指挥，反正需要他出面签字，画押，合影留念，大壮跑得贼欢。
媳妇，老妈一看大壮天天忙得不着家，似乎比先前出国更黑的脸庞放着光采，整个家似乎也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真正知晓大壮是整这么大生意，还是在他翻找出他爹做生意留下的门面房要办理抵押时，老太太才问出门道，她哆哆嗦嗦地和儿子拉扯半天，生怕老头子攒的一辈子的老底出去就回不来了。
大壮硬生生地把老母亲一根根手指掰开，在贴身放置自己怀里，贴身放好后保证，“妈，有它有我，放心啊。”抵押贷出了80万，加上存款30万，大壮成了工程负责人。
戴上安全帽，站在县领导身旁，听着他们规划几层楼拔地而起时，大壮似乎都能亲身感受到百元大钞扑扑往他怀里砸的感觉，真实带劲。
现在，大壮算是把家里的房，值钱的家当全都抵押到了银行，可款，他是一个子也没听见声响。
要不是他去县政府闹着么一出，他依旧蒙在鼓里，做着发财梦。
大壮悲愤地嘶吼着，不知是楼顶风大还是他故意，此刻他已经颤颤巍巍地站在了顶楼边缘，右手依旧提着满满的黄色液体，左手的耳机仍旧通着话。
楼下仰着头指指点点的人群，越聚越多。站在楼上往下看，黑压压的，只见脑袋晃动，压根就不知道他们嘴里喊得是啥。大壮红着眼瞅了一眼下面挥着手的人，扭过头不再回望。
要知道大壮有恐高症，之前黑在韩国的日子里，日结的活啥都接过，擦洗33层的外墙玻璃，算是把他的胆吓破了，闭着眼流着泪摇晃着干完这活，却被韩国棒子老板骂道，耽误大厦验收，硬生生地把日结工资扣下了，老板是吃准了他这种打黑工的人不敢声张的本性，故意克扣。这也让大壮再也不去市里寻摸工作，而是去了偏远的海边小镇，专心做起捕鱼工作，风吹日晒，只希望能带回钱。
这下出去的钱有没有着落，大壮都没底，更别说电话里那个昔日称兄道弟的兄弟现在一副死不认账的无赖口吻。
大壮壮了壮胆，对着电话吼了一句：“陈杰，你再不出现，老子死给你看。”说着，打开视频的他，往自己身上倾倒着塑料壶里的液体，等着回话。
“马上到，马上到。”陈杰看见视频里红着眼的那张脸，红黑红黑的，眼里似要喷出火焰，他竟有些陌生。
陈杰到达酒店楼下时，大壮妈和媳妇哭天抢地地坐在石灰沙地上，两手时不时拍打着，扯着嗓子喊着“大壮，别犯傻啊……”。
不知是谁报的警，消防也出动了，撑起的气垫床稳稳地支在大壮身处的正下方，10几名消防队员候在两旁。两名便衣警察，两名消防队员跟着陈杰向楼顶走去。
这怕是近几年来县里最大的新闻了，不仅出动这么多官兵，新闻车都排了好几辆，县领导相关负责人也是带着安全帽紧张地盯着楼顶上鼓动着外衣的身影。
“大壮，我来了，你先下来。”陈杰举着手试图靠近，眼见着大壮浑身湿哒哒地滴着液体，极浓的汽油味让缓步靠近的几个人皱紧了眉。
大壮这算是见着陈杰人了，他哆嗦地掏出打火机，嘴里嚷着，“看见没，我啪这么一划，咱都别活了。陈杰你个王八蛋，老子的工程款，你给不给？”他又向后倾斜一点，脚侧着挪了挪，眼睛死死地盯着。
“给，给。”陈杰不敢再含糊其辞了，应着声地答复道。
警察示意陈杰吸引大壮注意力，两人散开向两边移动，试图找到抓住大壮的突破口。消防官兵因为衣服的特殊性，在大壮一再示意后退中已无法施展技能，只能眼看着陈杰慢慢走近叫嚣着的大壮。
“大壮，是兄弟不对，钱都给你。中不？”陈杰向前一步。
“现在给。”大壮又后退一步，楼下的人群发出惊呼声，哭喊声似乎也高了起来。
“好，好。”陈杰看了一眼左手边离大壮只有三步远的警察，掏出手机，进入到银行APP界面，当即转出90万，“你看，提示转账成功。”陈杰摇晃了手机两下，只听见大壮手机“叮”的一声。
警察飞扑上去，把大壮按到在地，看到手机上显示90万元的到账消息，大壮埋在石灰里号啕大哭。
后来，陈杰被指控伙同其他人骗取大壮钱财110万，立案侦查，被提起公诉。
县政府在酒店竣工时把余下的工程款结完了，大壮的房产也历经一年后重新回到了老母亲的怀里。做着发财梦的大壮，脚踏实地地去铲水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