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

夸海口投鞭断流

八公山草木皆兵

秦王苻坚要亲自统兵讨伐东晋，请大臣们各抒己见，展开讨论。【382.10秦王坚会群臣于太极殿，议曰：“自吾承业，垂三十载，四方略定，唯东南一隅，未沾王化。今略计吾士卒，可得九十七万，吾欲自将以讨之，何如？”】

大多数人反对，少数人赞成。反对的人说，东晋虽然偏安东南，却是中华正统，有谢安和桓冲当权，加上长江天险，未必能够取胜。【382.10今晋虽微弱，未有大恶；谢安，桓冲皆江表伟人，君臣辑睦，内外同心，以臣观之，未可图也！且彼据长江之险，民为之用，殆未可伐也！】

苻坚毅然宣布：“我有大军九十七万，马鞭子投入长江，也能截断流水，他们有什么天险可恃的!”【382.10今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又何险之足恃乎！”】

反对最激烈的是他的兄弟苻融。他说：“陛下信任的鲜卑人、羌人和羯人，都是秦国所灭掉的民族的后裔，假如在后方造反，怎么对付？王猛临终说过一句话：千万莫把东晋伐。可不能忘记啊。”【382.10融泣曰：“晋未可灭，昭然甚明。今劳师大举，恐无万全之功。且臣之所忧，不止于此。陛下宠育鲜卑、羌、羯，布满畿甸。此属皆我之深仇。太子独与弱卒数万留守京师，臣惧有不虞之变生于腹心肘掖，不可悔也。臣之顽愚，诚不足采；王景略一时英杰，陛下常比之诸葛武侯，独不记其临没之言乎！”】

慕容垂主张讨伐最坚决：“弱国被强国吃掉，大的要吞并小的，是天然的法则，小孩儿也懂得的。【382.10慕容垂言于坚曰：“弱并于强，小并于大，此理势自然，非难知也。】陛下身边，都是白起和韩信，区区江南，难道真要留给子孙来统一吗？【382.10以陛下神武应期，威加海外，虎旅百万，韩、白满朝，而蕞尔江南，独违王命，岂可复留之以遗子孙哉！】《诗经》里说得好，‘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出主意的人太多，就要坏事。陛下自作主张，保管成功！”【382.10陛下断自圣心足矣，何必广询朝众！”】

苻坚大为称赞：“跟我同心统一天下的，只有将军一人啊。”他忘了慕容垂是燕国贵族，而燕国就是苻坚灭掉的，还马上赏赐五百匹绢帛。【382.10坚大悦曰：“与吾共定天下者，独卿而已。”赐帛五百匹。】

沙门(佛家和尚)道安，是当时最有声望的和尚，原先住在襄阳，城破时，他被专车送到长安，极受尊敬。大臣们想请他来劝阻。【382.11坚素信重沙门道安，群臣使道安乘间进言。】

冬天，苻坚和道安同车到东苑游玩。他满脑子想的是江南美景，作梦也常常去。这一次他兴奋地说：“大师，明年就可以跟你同游吴、越，泛大江，看碧海，多么痛快啊。”【382.11坚与道安同辇游于东苑，坚曰：“朕将与公南游吴、越，泛长江，临沧海，不亦乐乎！”】

道安微微笑了：“陛下上应天心，下顺民意，安居中土长安，控制四海，比尧、舜还胜一筹呢。何必沐雨栉风，到处奔波？东南气候湿热，雾瘴有毒，因此，虞舜走到九疑山没再转来，大禹到了会稽而一去不返，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这种地方，不可冒险啊。”【382.11安曰：“陛下应天御世，居中土而制四维，自足比隆尧、舜；何必栉风沐雨，经略遐方乎！且东南卑湿，气易构，虞舜游而不归，大禹往而不复，何足以上劳大驾也！”】

苻坚口气很硬：“天生有黎民百姓，自然也要赐给他们君主。我怎能害怕辛苦，不把上天的雨露恩泽送给他们？像大师所说，自古以来，天子就不会有征伐了!”【382.11坚曰：“天生民而树之君，使司牧之，朕岂敢惮劳，使彼一方独不被泽乎！必如公言，是古之帝王皆无征伐也！”】

道安拗他不过，又建议说：“陛下驻驾洛阳，派使者送封信去，请东晋君臣考虑；再把大军布置在边境，司马氏恐怕会不战自降的。渡淮涉江，亲冒箭矢，的确是不必要的。”【382.11道安曰：“必不得已，陛下宜驻跸洛阳，遣使者奉尺书于前，诸将总六师于后，彼必稽首入臣，不必亲涉江、淮也。”坚不听。】

苻坚没再辩说。回到宫里，宠妃张夫人也苦口相劝。他气呼呼地大手一挥：“军旅征战的大事，女人不能干涉!”就打发走了。【382.11坚曰：“军旅之事，非妇人所当预也！”】

小儿子苻诜最得欢心，也来劝调。苻坚老脸一板：“国家大事，小孩子懂得什么!”儿子也气得扭头就走。【382.11坚曰：“天下大事，孺子安知！”】

公元382年秋天，秦国粮谷大丰收，【382.12是岁，秦大熟】物资有保证，苻坚讨伐东晋的决心也就坚定下来了。

第二年，他下令全国：十个男子征兵一人；有武艺的富家子弟封为羽林郎，作保卫皇帝的亲兵。【383.3秦王坚下诏大举入寇，民每十丁遣一兵；其良家子年二十已下，有材勇者，皆拜羽林郎。】

同时公开发布诏书，封东晋皇帝司马曜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都是重要的官职。还日夜开工，在长安建造府宅，只等战争结束，好让这些东晋投降的君臣来居住。苻坚充满了必胜的信心，真有点想入非非了。【383.3又曰：“其以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势还不远，可先为起第。”】

后方布置好了，即任命苻融和慕容垂当先锋，带领二十五万步骑兵，【383.8坚遣阳平公融督张蚝、慕容垂等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先到颍口，【383.8阳平公融等兵三十万，先至颍口。】盯住东晋的要塞寿阳城。自己当统帅，坐镇项城，指挥三路大军：一路是刚到关中的凉州骑兵，一路是姚苌率领的蜀、汉部队，另一路是从北方来的幽、燕步兵。东到徐州，西到长安，南到荆州，纵横几千里，上百万人马，的确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规模军事行动。【383.8坚发长安，戒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383.9坚至项城，凉州之兵始达咸阳，蜀、汉之兵方顺流而下，幽、冀之兵至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真要同时冲过长江，人人把马鞭投入江里，恐怕是要堆成一条堤坝，挡住江水呢。这是公元383年的中秋时节。

东晋的情况怎么样呢？

首辅谢安主持朝廷军政大事，桓冲是他的副手，驻扎在江州(今九江)。谢安派谢石为大都督，指挥东晋的八万主力部队。再派侄儿谢玄当先锋。另外派胡彬率水军五千增援寿阳。【383.9诏以尚书仆射谢石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以徐、兖二州刺史谢玄为前锋都督，与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等众共八万拒之；使龙骧将军胡彬以水军五千援寿阳。琰，安之子也。】

八万军队是苻坚的十二分之一，建康城里人心惶惶，是有道理的。谢玄向叔父讨教，谢安只淡然地说了一句：“我自有安排。”侄儿不敢再问。【383.9是时秦兵既盛，都下震恐。谢玄入，问计于谢安，安夷然，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只见谢安坐着牛车，到山中别墅去了。他没法子，跟在叔父的车后，闷头闷脑。到得山里，亲戚朋友正在喝酒呢，真把人急死了!【383.9安遂命驾出游山墅，亲朋毕集，与玄围棋赌墅。】

谢安看到侄儿，不提打仗的事：“玄儿，这些日子我没空下棋，棋瘾把人都憋坏了。今儿得闲，爷儿俩就好好地杀几盘吧。”谢玄只得陪侍。平时都是叔叔输，今天情绪紧张，哪有这份闲心，一连输了三盘。谢安把棋枰一推：“怎么啦？看你失魂落魄的，还是回去吧。”傍晚，一家人回到了城里。【383.9安棋常劣于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遂游陟，至夜乃还。】

桓冲指挥西边的防务，听说谢安还在游山玩水，急得七窍生烟，马上派出三千精锐部队，乘快船进京担任警卫。谢安坚决拒绝，蛮有把握地说：“朝廷已作好了准备，不必增加保卫力量，你还是管好西边吧。”【383.9桓冲深以根本为忧，遣精锐三千入卫京师；谢安固却之，曰：“朝廷处分已定，兵甲无阙，西藩宜留以为防。”】

桓冲忧心如焚，情绪激动，跟部属们大发牢骆：“谢安是个文人，不懂军事，派几个年轻人打头阵，自己还在游逛，国家的事情不用多提，我们都当定俘虏了!”【383.9冲对佐吏叹曰：“谢安石有庙堂之量，不闲将略。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遣诸不经事少年拒之，众又寡弱，天下事已可知，吾其左衽矣！”】

大敌当前，整个东晋朝野上下，都处在惶乱的气氛中，不知如何是好。

再看寿阳前线的情况。

正当初冬十月，秦军先锋苻融一举攻下寿阳(今安徽寿县)，屯驻在洛涧。东晋的水军将军胡彬当了俘虏。谢石和谢玄离洛涧二十五里，不敢前进迎战。【383.10谢石、谢玄等去洛涧二十五里而军，惮成不敢进。】

苻融派人到项城催促苻坚，迅速进军，一鼓作气打垮晋兵。苻坚亲自带八千轻骑，直抵寿阳，叫尚书朱序去见谢石，劝他投降。【383.10坚乃留大军于项城，引轻骑八千，兼道就融于寿阳。遣尚书朱序来说谢石等，以为：“强弱异势，不如速降。”】

朱序本是东晋在襄阳的守将，秦军长期围困，连“夫人城”也没法挡住，兵败被停，任为尚书，这次也跟来作战。

他先办公事，转达了苻坚的意思，又私下对谢石说：“只有趁秦军还没到齐，抢先进攻，打垮他的先锋部队，给一个下马威，才能争取到主动权。”【383.10序私谓石等曰：“若秦百万之众尽至，诚难与为敌。今乘诸军未集，宜速击之；若败其前锋，则彼已夺气，可遂破也。”】

谢石接受这个建议，叫谢玄负责前线指挥。谢玄的助手刘牢之，带五千精兵，直逼洛涧，不顾秦兵迎头拦截，冲过涧水，奋勇登岸。他们是有名的京口“北府兵”，全是武艺高强的好手，一以当十。秦兵抵挡不住，纷纷倒退，被逼近淮河南岸，慌乱中跳入淮水，死了一万多人。谢石看到前锋有利，下令八万大军齐头涌进，冲到淮河边上，展开了大追杀。【383.11谢玄遣广陵相刘牢之帅精兵五千趣洛涧，未至十里，梁成阻涧为陈以待之。牢之直前渡水，击成，大破之，斩成及弋阳太守王咏；又分兵继其归津，秦步骑崩溃，争赴淮水，士卒死者万五千人，执秦扬州刺史王显等，尽收其器械军实。于是谢石等诸军，水陆继进。】

这时，苻坚和荷融正在寿阳城楼，远望晋军无边无际，气势严整，从心里打了个寒战。再看更远处的八公山上，仿佛千军万马，戈矛涌动，汹汹扑来。【383.11秦王坚与阳平公融登寿阳城望之，见晋兵部阵严整，又望八公山上草木皆以为晋兵】其实，那是丛丛的树木野草，在北风中索索摇晃，和眼前蜂拥斗杀的大军，混成一片了，无法分清，只觉得山上山下，尽是追杀过来的敌军。

他惊性地看了一苻融一眼，颤声地自言自语：“这是我们的劲敌，岂能小看呢!”当即闷闷不乐地走下了城楼。【383.11顾谓融曰：“此亦敌，何谓弱也！”怃然始有惧色。】

秦国军队的数量占了上风，他们列成方阵，逼近淝水，晋兵没法渡河。【383.11秦兵逼肥水而陈，晋兵不得渡。】

谢玄派人对苻融说：“将军打先锋，临水结阵，想长期驻下来吗？不如稍稍让点地方，我们过河，决一雄雄，岂不痛快得多？”【383.11谢玄遣使谓阳平公融曰：“君悬军深入，而置陈逼水，此乃持久之计，非欲速战者也。若移陈少却，使晋兵得渡，以决胜负，不亦善乎！”】

秦军的将士们认为，只要堵住河岸，等大兵一到，好比泰山压顶，何愁不胜？【383.11秦诸将皆曰：“我众彼寡，不如遏之，使不得上，可以万全。”】

苻坚却不同意，想速战速决，告诉苻融：“先让一点，引诱他们过河，等到过了一半，铁骑突然出击，哪有打不垮的？”苻融深以为然，传令后撤。【383.11坚曰：“但引兵少却，使之半渡，我以铁骑蹙而杀之，蔑不胜矣！”融亦以为然，遂麾兵使却。】哪知军士不明白主将的意图，听说晋军已经杀了秦国的三员大将，早就心里发怵；现在忽然后退，以为打败了，顿时阵脚大乱，遏制不住，排山倒海似地向寿阳郊外乱窜。【383.11秦兵遂退，不可复止。谢玄、谢琰、桓伊等引兵渡水击之。】

苻融急了，跨上马，绕阵弹压，不料马被撞倒，晋兵冲到，手起刀落，这位秦国的二号人物，竟如此胡涂地在混战中死了。【383.11融驰骑略陈，欲以帅退者，马倒，为晋兵所杀，秦兵遂溃。】

秦兵听说主将被杀，不攻自乱，朱序又在阵中大叫：“秦兵完了，快逃!”【383.11初，秦兵少却，朱序在陈后呼曰：“秦兵败矣！”众遂大奔。】二十多万人马，铺天盖地，互相践踏，晕头转向，北风阵阵怒号，野鹤“嘎嘎”悲鸣，仿佛整个大地都是杀声。【383.11玄等乘胜追击，至于青冈；秦兵大败，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其走者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昼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什七、八。】

苻坚专用的云母车也丢了，身上中了流矢，逃过淮河，饿得没气力动弹。有位农民看他狼狈不堪，端来一盆粥，一只猪脚，他呼噜噜地几下就吞光了。饭后，叫侍卫拿十匹绢子和十斤丝棉送给这个农民。【383.11坚中流矢，单骑走至淮北，饥甚，民有进壶飧、豚髀者，坚食之，赐帛十匹，绵十斤。】这人不接受：“陛下大约是安乐日子过腻了，想找点苦头吃？我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就是君父，哪有儿子请父亲吃饭还收报酬的!”说完，掉头而去。【383.11辞曰：“陛下厌苦安乐，自取危困。臣为陛下子，陛下为臣父，安有子饲其父而求报乎！”弗顾而去。】

苻坚很惭愧，望着身旁的张夫人说：“我还有什么脸来治理天下啊。”泪水不觉掉了下来。【383.11坚谓张夫人曰：“吾今复何面目治天下乎！”潸然流涕。】

前锋失败，其他三路大军没有统一号令，有的还隔着千多里呢。听说苻坚已经逃回长安，也就自动地撤退了。

谢玄的捷报飞快地传到建康。当时，谢安在跟客人下棋，看了眼驿报，顺手搁在床边，继续沉醉在棋路里。【383.11谢安得驿书，知秦兵已败，时方与客围棋，摄书置床上，了无喜色，围棋如故。】棋下完后，客人问他驿报说些什么，谢安淡然一笑：“没什么大事，孩儿们把苻坚赶跑了。”【383.11客问之，徐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客人喜洋洋地告辞走了，谢安起身到书房去，一脚撩过门槛，“卡嗒”，木屐的前齿被碰断了。【383.11既罢，还内，过户限，不觉屐齿之折。】原来他心里充满狂喜，没注意起脚太低，碰到门槛，这才回过神来。

能不兴奋吗？强敌压境，国势危急，一下子转危为安，心里还不激动？只是在客人面前，用超常的自制力压住情绪，才表现得异常镇定。一旦身边没人，激情自由进发，就忘乎所以了。谢安不愧为东晋的柱石。

只有桓冲，觉得身为大臣，在危急时刻沉不住气，说什么要当俘虏。看到谢安成功，自己的威信受到影响，成天惭愧忧郁，一个月以后就病死了。【384.2丰城宣穆公桓冲闻谢玄等有功，自以失言，惭恨成疾；二月，辛巳，卒。】他是桓温的老弟，却忠心为国，比兄长的品格好得多，可惜心胸还不宽阔，把自己的名誉得失看得太重，本来不该死的，竟不幸早死，对东晋倒是一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