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含英咀华靠“推敲”
1、在古诗文的创作中,无论是出于平仄,还是意境的考虑,都免不了“推敲”一番。而“推敲”的典故,则源自于贾岛的一首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韩愈认为,“敲”字反衬了幽居的宁静,这是千古流传的说法。但是,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却认为“推”字更好,他想象的细节似乎更多。孤僧步月归寺,门是他掩的,于是他自掩自推。“推”虽是动词,却表现出了一种宁静之美。
然而,无论是夜间访友的礼貌敲门,打破了月夜的宁静;抑或是无声轻柔地推门,不忍破坏那份空寂清净,其实都取决于僧人的心境。那么,贾岛诗中的敲门僧人,究竟是谁?韩愈和朱光潜先生的说法,到底哪种更经得起“推敲”呢?
2、第一,推敲是一种“想要更好”的超越。
贾岛的那首《题李凝幽居》其实已经写成了,换作一般人,根本不会重现拿起来再费思量,何苦呢?但贾岛不是,他偏偏喜欢这样的“苦”:觉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中的“推”字用得不够妥帖,或许改用“敲”字更恰当些。贾岛对“推”字不满意,显然,他想更好地表达诗意。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去做,这个念头完全来自贾岛的内心。我们可以说,推敲就是一种精益求精的态度,一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追求。
第二,推敲是一种敢于否定自我的勇气。
诗是贾岛自己写的,那时,贾岛还不知道李凝对这首诗的感受和看法。但是,贾岛能迅速抽身而出,由作者转身为读者,带着一种批判性思维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觉得“推”字不妥。那一刻,贾岛显然没有顾忌自己的头衔、名誉、声望,这是一种勇气,一种直面自我、否定自我的勇气。换了别人,我是偶像、我是大咖、我是名家,那我的作品就是标杆、就是尺度、就是教科书,还用得着这样折腾自己、折磨自己、撕裂自己吗?
第三,推敲是一种心无旁骛的专注。
从推敲的那一刻起,贾岛完全沉浸在推敲的世界中,忘了时间、忘了自己。骑着毛驴走进长安城,是不知不觉的,因为他的心完全沉浸在推敲的世界中;大街上的人看到他的样子都觉得好笑,贾岛则根本没有看见这些好笑的人,因为他的心完全沉浸在推敲的世界中;韩愈的仪仗队过来了,要声势有声势,要威严有威严,贾岛应该如梦初醒、大惊失色,迅速、立刻、马上作出避让才是,但是,他不但不像行人、车辆那样纷纷避让,竟然迎面闯进仪仗队,因为他的心完全沉浸在推敲的世界中。
作家茨威格从雕塑大师罗丹的工作室回来后,曾经发出这样的感慨:“从那时起,我知道人类的一切工作,如果值得去做,而且要做得好,就应该全神贯注。”只有对推敲本身保持一种心无旁骛、聚精会神的专注,推敲才能迈向一种永无止境的超越。
第四,推敲是一种学而不厌的谦逊。
贾岛主动把自己写诗的事情告诉韩愈,说自己正在犹豫不决,不知道是用“推”好,还是用“敲”好。显然,贾岛并没有一味地钻牛角尖,既不是高傲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是媚俗地装出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而是在自己感觉确实无力作出选择的时候,真诚地向韩愈请教。这种求知若渴、敏而好学的态度,远比推敲本身更有意义。
第五,推敲是一种不断积淀的底蕴。
从表面上看,推敲只是在甄别和选择不同的字眼,似乎是一个方法和技巧的问题。其实不然,甄别和选择的背后,支撑它们的不是方法和技巧,而是学养和底蕴。我们看,诗是贾岛写的,体验和经历都是贾岛自己的,但是对于“推敲”,贾岛却推来敲去、犹豫不决。因为,贾岛对“推敲”的推敲,只是停留在动作的层面。我们再看韩愈,无论是推敲与教养之间关系的考量,还是推敲在内容和形式上对诗境表现效果的解析,都是跟一个人的学养和底蕴密切相关的。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推敲是一个人学养和底蕴的直接外化。
第六,推敲更是一种唯真理是从的独立精神。
贾岛后来听了韩愈的建议之后连连点头,并最终采纳了韩愈的建议。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读到的这首《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贾岛之所以接受韩愈的建议,跟韩愈是一个大官没有关系,跟韩愈是一位大诗人也没有直接关系。唯一有关系的,就是韩愈说得在理。在韩愈看来,用“敲”字至少有三个理由:第一,敲门显出作者的教养,礼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行为,更是一种内在的敬意,敲门敲出的是对友人的敬意;第二,敲门声恰恰反衬了幽居的宁静,与全诗的意境相吻合;第三,“敲”字的发音显得响亮绵长;“推”字的发音就显得轻短低沉。而选择敲,也是出于发声响亮能反衬月夜宁静的考虑,并不是说读起来响亮的都是好字、低沉的都是坏字。显然,韩愈的理,贾岛是接受的,从“连连点头”来看,这份接受是心悦诚服的。唯真理是从,是推敲的灵魂所在。
3、“推敲”的故事带给我们许多启发和联想。韩愈的“敲”字是蕴含着知书达理的精神的,敲门虽说有些拘礼,但是却衬托了空灵的境界。可见,文学作品的有趣之处,可能正是在于每个人能在其中收获迥然不同的美感。这背后,是个人经历与审美情趣的差异。
第八集:童趣诗里藏思辨
4、中国古代的童趣诗,文字平易通俗,虽然没有刻意修饰,但是却极富韵味,读后往往令人忍俊不禁。“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描写了古时儿童课余生活的丰富,令人向往。“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是孩童于稀疏的篱笆旁,急追黄蝶之天真与稚气。“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的寥寥几笔,却展现了牧童捉蝉的聚精会神与快意。“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小娃不懂隐藏自己的行迹,偷采白莲的画面,更是散发着浓郁的童真,让人仿佛回到了快乐的童年。
这些童趣诗中的童真、童趣,如一束洁白的光,在人们的眼前闪动、心中起舞。其实,真正的童趣诗,意境远不止于此,它还有着更为丰富的意蕴。
5、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有一类是以儿童为题材的诗词,我们习惯上把这类诗叫做“童趣诗”。但是,我们知道,童趣诗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数量非常少。这是因为,一方面,历朝历代没有诗人专写这一类童趣诗,因为这类诗通常登不了大雅之堂;另一方面,也没有人专门研究这一类童趣诗的创作理论,童趣诗在古典诗词的长河中影响力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们现在读童趣诗,也往往不太当回事儿。我们的潜意识当中,以为童趣诗就是写写童心童趣的,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能有什么高深的东西需要琢磨的呢?
童趣诗,当然是写童心童趣的,这话确实没错。比如,有这样四首大家耳熟能详的童趣诗,季节不同,地点不同,所写的事情和景物也不同,但是所写的童心童趣却是相同的。
第一首,是清代高鼎写的《村居》: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这首诗,要论季节,明摆着是在春季。你看,“草长莺飞二月天”,直接就把季节给点出来了。当然,体现“二月天”特征的景物诗中也写了不少,“草长莺飞”是的,“拂堤杨柳”是的,“东风纸鸢”也是的。
而这首诗的童趣全部集中在“放纸鸢”这个动态意象上,放风筝,想想都会手痒啊,何况是“忙趁东风放纸鸢”,这个“忙”,不是慌忙,不是瞎忙,不是急急忙忙;这个“忙”,是迫不及待,是争先恐后,是手舞足蹈,是兴高采烈,这个“忙”字把童趣整个儿给放了起来。
6、第二首,也是清代的,袁枚写的《所见》: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这首诗,要论季节,应该是在夏季了,因为有“鸣蝉”这个意象在。这里的童趣,首先是一种扑面而来的野趣。你听,牧童唱歌,声振林樾,嗓门大得不得了,吓死人呐;其实,歌声唱出的是一种率真的野性,爱唱什么就唱什么,爱怎么唱就怎么唱,爱唱多响就唱多响,我管你?同时呢,这童趣也是一种满满的稚气。你看,牧童忽然闭口立,这是要干吗?捕蝉。早知自己要捕蝉,你倒是轻一点啊,嗓门这么大,歌声振林樾,这不得把知了吓跑吗?意识到这一点,牧童忽然闭口。就像一个音乐中的休止符,所有跌宕起伏的旋律,到了这里戛然而止。那画面,那形象,简直呼之欲出。
7、第三首,是宋代叶绍翁写的《夜书所见》:
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这首诗,要论季节,自然是秋季了。“萧萧梧叶”,“江上秋风”,都是具有明显的秋季特征的景象。中国文学语境中,向来就有悲秋的传统。所以,秋叶一落,秋风一吹,身在异乡的游子,就不免动起思乡怀人的心绪来。这个时候,谁来抚慰这份乡愁呢?放眼望去,夜色中,篱笆间,一灯独明,诗人猜想那可能是儿童在玩蟋蟀吧。这猜想,可能会让诗人联想到自己的孩子,夜深灯明挑促织;这猜想,也可能让诗人联想到自己小时候,夜深灯明挑促织。因此儿童的出现,因为童趣的加入,悲秋的寒意中就有了一些温暖、一些明亮。
8、第四首,也是宋代的,杨万里写的《稚子弄冰》:
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铮。
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
这首诗,写的当然就是冬季了。诗中孩子弄冰的场景,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心态上,寒天“弄冰”,可谓童心炽热;色泽上,“金”盘“彩”丝串“银”冰;形态上,用“金盘”脱出的“银铮”,是圆的;声音上,先有“玉罄穿林响”的高亢,忽然又传来“玻璃碎地声”的清脆。一派天真烂漫、心花怒放的气息。
9、我们读这四首童趣诗,感觉是差不多的,儿童在,快乐就在;儿童在,天真就在;儿童在,可爱就在;儿童在,自由就在。也难怪,冰心老人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只拣儿童多处行。理由很简单,跟儿童在一起,你就会忘记俗世的烦恼、忧伤和痛苦,你就会变得跟儿童一样快乐、率真和幸福。
在中国古代浩如烟海的诗歌中,童趣诗仿佛远离了世俗的牵绊,它没有诗人心中的忧愤,更没有世间的争斗。它清新活泼、令人陶醉,字里行间都渗透着天真与美好。读童趣诗,让人感到一种精神的愉悦,使人处于一种完全放松的、特别的审美享受中。
第九集:语文学习的“三只眼”
10、爱语文,是因为它有文学的美,它如雪如雨,滋养了每一片热土,滋润了每一段深情;爱语文,是因为它有历史的真,它似星辰大海,斗转星移之间,将历史定格为永恒;爱语文,是因为它有哲学的思,它像一滴水,穿透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巨石;它像一把尺,丈量了生命的广度和深度。只有当我们拥有了文学的“眼睛”、历史的“眼睛”和哲学的“眼睛”,并且学会用这“三只眼睛”去看语文,我们才能切身体会到语文的博大精深。儒家经典《论语》,就是最能够体现文史哲交相辉映的不朽之作。
11、中国传统的语文教学有一个基本特点,就是“文史哲”不分家。“文”指的是“文学”,“史”指的是“历史”,“哲”指的是“哲学”。
举个例子,比如《论语》这部书,主要记载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那么,这部书是文学、是历史、还是哲学呢?读过的人都知道,分不清楚。《论语》这部书修辞手段很丰富,语言表达讲究对仗排比,人物刻画自然真实,可以看做是文学的;《论语》这部书保存了春秋时期不少重要的史实,记载了20多位重要的历史人物,可以看做是历史的;《论语》这部书贯穿“仁”这个核心思想,涉及政治哲学、伦理哲学、教育哲学、生命哲学等,可以看做是哲学的。总之,文史哲是没有办法分清楚的。
这样说可能还是比较抽象,我们举《论语》当中的一个例子吧。《论语》第六篇“雍也”,第十一章是这样写的: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像这样一章文字,你就很难判别它究竟是文学的、还是历史的、还是哲学的。
我们从文学的角度看这一章。它的内容,是讲孔子对弟子颜回的夸赞,说颜回这个人,一箪饭,一瓢水,居陋室,别人都受不了这穷苦的忧愁,但颜回却一点都没有改变自得的快乐。
孔子的话,一共二十八个字。如果纯粹从叙事的角度看,这一章完全可以删去十一个字,变成这样: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夸赞写得明明白白,文字用得简简单单。
但是这样一来,文学性就没有了。这一章的文学性体现在哪里呢?按照钱穆先生的说法,集中体现在这样两个方面:
一方面,“贤哉”重复了两次,“回也”重复了三次,这其实是一种赋的写法,读起来有一唱三叹、回环复沓的韵律,语义也因为复沓的修辞方式得到了渲染和强调。这就是一种文学性。
另一方面,“人不堪其忧”,其实是一种反衬、对比,这个不堪其忧的“人”到底是哪些人,孔子没有说,也不必说,目的只有一个,借以衬托和强调颜回的“不改其乐”。这也是一种文学性。
所以,我们可以说,孔子其实是用诗一样的语言在夸赞弟子颜回。
我们从历史的角度看这一章。首先,颜回这个人物不是虚构的,历史上确有其人。我们常说,孔子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这七十二位贤人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颜回。
颜回,姓颜,名回,字子渊,跟孔子是同乡,都是鲁国人。他十四岁拜孔子为师,直到四十一岁去世,终生师从孔子。在七十二位贤人中,颜回以德行著称,是孔子认为最好学的人,真正的仁者。作为中国儒家历史上一位重要人物,这一章记载的就是他的德行表现。
其实,整部《论语》,有关颜回的记叙多达二十一章。说他“不违”,说他“好学”,说他“不迁怒”,说他“不贰过”,说他“闻一知十”等等。这就是一种历史性。
我们从哲学的角度看这一章。有人说,这一章不就是用文学的语言记载颜回的德行史实吗,能有什么哲学性可言呢?其实不然,这一章提出了儒家哲学的一个重大命题——孔颜之乐。
我们看颜回,日子过得这么简陋,生活过得这么贫苦,换了别人,早就叫苦不迭、怨天尤人了。但是,颜回活得怎样呢?“不改其乐”。什么叫“不改”?如果颜回本来是“忧”的,现在变得“乐”了,我们能说“不改”吗?“不改”说明,颜回本来就是快乐的。没有因为简陋、贫苦而改变自己本来的快乐。请问,颜回本来就乐,乐的是什么?
有一个成语,叫“安贫乐道”,说的就是颜回。他乐的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乐的也不是琴棋书画诗酒茶,他乐的是“道”。“不改其乐”,说明颜回得道了。得道了,才能活出“不改其乐”的境界。这个道,就是孔子讲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道”,就是孔子讲的“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的“道”,就是孔子讲的“道不远人”的“道”,就是孔子讲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道”。
这个“道”,既是一种哲学层次上的规律,也是一种终极意义上的本体。我们由“不改其乐”看到的是它的哲学性。
12、正因为中国语文的传统是文史哲不分家的,所以,我们说,要学好语文就需要“三只眼睛”。第一只,文学的眼睛;第二只,历史的眼睛;第三只,哲学的眼睛。用三只眼睛看语文,才能真正看清语文的本来面目。
当我们追忆往昔,无数次被那些胸怀天下的文人感动。岳飞、陆游、林升这些文人们,他们叹自己:“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悯百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悲国家:“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他们终其一生的理想,是渴望国家强盛,百姓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