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偶遇乡味:乡愁的不经意触发
这几年总是无缘无故地怀念一些东西了,比如一些人啊,一些事啊,还有童年里的吃食,特别是有着浓郁本土风味的家乡传统吃食,即使称不上好吃的东西。具体是何故,一时也说不上来。都说年纪大了易思乡,这大概也是一种乡愁吧。年轻时对这样的情绪总会不屑一顾,如今它却不动声色地从思绪中冒了出来,愈发浓烈,无可抗拒。
去超市买菜,无意中瞟见冷鲜柜靠边最下层摆放着一盆糍粑,边上还有一盆绿豆皮面——这两样都算是我们老家的特产吧!因为在外地确实未曾见过。我刻意在糍粑面前停留了片刻,并挑了两摞。即便在他乡有多想念的家乡味,一旦回来后,这些东西似乎又被忽略掉了。人真是矛盾的生物,总要在稀缺时才会选择珍视。我回来有些时日了,若不是在超市偶然撞见,只怕是想不起这个含有家乡特色的吃食的。
二、节庆符号:糍粑的吉祥寓意与变迁
眼前的糍粑比巴掌稍小,圆饼状,乳白色,五个一摞叠起来——应该说是轻轻地黏在一起。搁以前,这东西是腊月才会有的,在过年前后比较活跃,几乎每家每户都做或买几十个,也算是这一带土家族、苗族的风土人情吧。糍粑与江浙沪常吃的年糕性质相似,都是糯米制作而成,也都带有一定的文化属性。年糕,年糕,顾名思义就是过年期间吃的节令糕点。其寓意究竟如何,也只有那一方人方能透知。糍粑在我们这里也是春节期间用以作为吉祥食品出现的,其寓意:“糍”同“辞”,有辞旧迎新的含义,五个连在一起代表合家团圆、紧密相依。春节走亲访友,糍粑总要跟腊肉、冰糖、面条作为主要代表出现在亲友家的礼品堆里。它们象征着对亲友阖家团聚的祝福。
这些年,可就没那么讲究了。随着储藏能力的不断优化,糍粑变成了随时可买的常规食品,它的寓意自然就被忽略掉了,拜年也就鲜少见其身影了。
三、手工记忆:烟火气中的打糍粑盛况
糍粑并不高贵:它不是香甜的点心,也不是亮眼的特色小吃,没有华丽的颜值,也没有可口的味道。它只是把糯米蒸熟后,用木槌捶烂,经手工捏成鸡蛋大小的团,再放在门板上用另一块门板压扁后,五个一摞晾干变硬的糯米饼。如今这些制作过程都已机械化,再也没有昔日的热闹场面,也失去了手工制作的烟火气。
记得小时候,接近年关,寒风凛冽,白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大伙都不出门,几户人家便相约着打糍粑。有一年在我家布场,父母一大早备好干柴,担满水缸,洗净灶台、蒸笼、大锅。约定的那几家邻居们抬着糯米、扛着门板,携老带幼,兴高采烈地来了。大人们洗米、生火、架蒸笼,忙得不亦乐乎。小孩们则“人来疯”,这看看,那瞧瞧,明明每年都参与,还是好奇得很。
喷香的糯米饭味从灶房传来,张婶一声吆喝:“糯米饭熟了!”我们几个小孩儿叽叽喳喳跑去灶房,张婶给我们每人捏一坨糯米饭。热气腾腾的糯米饭裹着香气,烫得我不停地换手拿,咬下一口,直让我龇牙咧嘴。几个男人合力把一个大石臼移到堂屋中心,随后,其中两个脱掉棉衣,各操起一只木槌——木槌是一米来长、直径十公分的圆木头,中间安装一支木手柄,成一个大大的“丁”字。其他几个也是精神抖擞,做好替换的准备——因为捶糍粑是个力气活,需要大伙轮番来。我本想凑过去试一下,结果连木槌都拎不起。几个妇女从灶房的蒸笼里盛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倒入石臼内,两个男人就开始了捶打。他们把木槌扬过头顶,然后你一捶我一捶“碰、碰”地击打石臼里的糯米饭,边捶打边发出“哟嚯——”的鼓劲声,声音充满男性荷尔蒙。“碰、碰”的捶打声此起彼伏,大约十来分钟,石臼里的糯米饭变成了糯米泥。妇女们最忙的时候到了,也是孩子们兴奋不已的时刻。妇女们把石臼里的糯米泥抓到洗干净并涂了一层菜油的门板上,然后你分一坨,她分一坨地开始捏鸡蛋大小的糯米泥团。糯米泥还有些烫手,男人们则继续捶打糯米饭。妇女们把一个个糯米团像种土豆一样“种”在门板上,之后用另一块门板往上一压,小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跳到上面,使劲地踩,把糯米团压成扁扁的圆形糯米饼。等圆饼变凉,就五个一摞叠起来。热热闹闹地忙了一整天,大伙累并快乐着,每家都收获了沉甸甸的一筐糍粑。
四、家常滋味:糍粑的三种质朴吃法
糍粑的吃法也非常简单:一种是油煎——锅内放点油,撒少许盐,把糍粑放入煎到两面焦黄,用筷子夹着蘸咸菜吃,也可以直接用手拿着吃。在农村,空闲时间找不到东西吃时,一人煎一个,边吃边摆龙门阵,淡淡的焦香也别有一番风味。另一种是火烤——我们老家一到冬天,家家户户都要烤火。把木炭放在专用火盆里点燃,大家围着火盆取暖,俗称“烤火”。一般都是晚上烤火时,有人喊肚饿,这大冷天的,家里又没其他吃食,于是就在火上架上铁丝架,放几个糍粑在上面烤,烤到两面金黄,拿到手上蘸白糖吃,这种吃法也能暂时解解馋。还有一种吃法,就是把糍粑切成小块,放到开水锅里,加上酒酿、白糖,再打两个荷包蛋,一起煮熟,每人盛一碗,那味道也称得上甜点了。这种情况一般是有客人来才这样吃,平时都嫌麻烦。
五、境遇反差:乡愁寄托与文化境遇之思
前些年在上海,我时常想吃糍粑。其实对我来说,糍粑并不好吃,也不太爱吃,只是身在异乡时的一种精神依附,一种态度。至于没经历过物质匮乏的人,这种缺少独特魅力的糍粑,对他们而言,存在感就不言而喻了。如今在家乡,想吃随时都能买到,即使爱吃糍粑的人,对其也少了些敬畏心。
对于同样带有地域特色的节令食品,如今也都成了随时可买的常规商品,可两者在生活中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并不是谁比谁更好吃,而是文化熏染方式不一样。年糕在江浙沪一带已融入日常,无论是饭店、茶楼还是普通家庭,都作为一种点心时常备有。在我的家乡,随着物质文明的日益丰裕,民间传统习俗逐渐边缘化,糍粑就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若不是刻意念及,几乎无人提起其价值,连起码的充饥用途都被忽略了。
六、文化守望:糍粑里的乡愁与传承期盼
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情。糍粑虽然失去了它曾经的“身份”,但它仍然是每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心中的一盏灯火。它藏着对异地他乡儿女的牵挂,与故乡的父老乡亲一样,与腊肉一样,时刻都在期盼着他们的平安归来。如果一个在外漂泊的人,开始想念家乡的某样东西时,那很好地说明他想家了。
糍粑本身没有什么高贵的价值,它只是代表着一方水土、一方人的传统习俗,一种文化特色,也可以说是一种非遗。倘若在我们这一代、下一代人中得不到真正的传承,恐怕糍粑文化将会遗失在漫长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