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个闲散的人,毕业后也考了个闲散的单位,捧着大家眼中的“铁饭碗”喝着稀粥,安慰自己少吃多餐,减肥又养生。我爸常说我没出息,年纪轻轻就沉溺于这种从入职第一天就能看到退休那一天,完全“混吃等死”的工作。
我妈反而觉得这工作不错,够稳定,虽说工资不高,但也清闲,有大把的时间找对象,以后也有大把的时间照顾家庭。女孩子嘛,追求什么事业有成,能养活自己就好了,家庭才是最重要的。
对于他们的争论,我向来以无视待之。实在不想听这些陈词滥调,于是在入职三个月之后,我闷不吭声地收拾行李搬到了城里的出租房,开始了深居简出的独居时光。
我常常一身白色棉麻套衫,一条白色棉麻裤子,汲着一双灰白色的牛皮草鞋,慢摇摇地踩着点打卡上班。像我们这种乡下单位,对于穿着并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大致意见只有三条:一是不能穿奇装异服,二是不能穿着太暴露,三是不能穿拖鞋。我低头看了眼我的牛皮草鞋,还好,有个后跟带,勉强不在拖鞋的行列,便也大摇大摆地穿梭在办公室和田间地头。
单位的同事大都叫我“小帅哥”,他们这样叫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实在是因为我那不着调的穿着和一头浓密的短发,我也懒得纠正,不过代号而已。
其实我原本不是这幅形象。我也是穿过长裙、踩着高跟鞋、烫着梨花卷的“伪淑女”,只是实在疲于应付各种视“天下婚配,人人有责”为真理的大叔大妈。
在一个很普通的日子,我走进一家很普通的理发店,剪短了我的发。当我把一头短发汲着草鞋,穿着雨衣开群众会的相片发出去的时候,顺便送走了大叔大妈为我介绍对象的热情。
世界,清净多了。
这世界上从来不缺乏以卫道士的身份来对别人指手画脚的人,农村的家长里短和流言蜚语往往比最优秀的戏剧家所能想到的还要多。
张家的姑娘三十岁了还不结婚,不是身体有问题就是心理有问题,据说前段时间在县城里和一个女的很亲近,两人手拉手像小情侣似的。
李家的儿媳妇检查出来不孕不育,原来是年轻的时候和人乱来,多次堕胎伤了身体,她婆婆气得住了院。
曾家呢,曾开勇带回来的女朋友嫌弃他家老妈太泼辣,跑了,没几天就有邻居作证,那女孩子和他表哥在酒店开房。
至于王家,他们家小儿子最近吸毒被抓进笼子了,还欠了一堆赌债,儿媳丢下三岁的孩子跑了,老太太疯疯癫癫地整天抓石头砸天......
每次下乡,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传闻。农闲的老百姓可不管你是谁,只要见着个人,就能天南海北地侃,不出几个小时,这方圆几十里的鸡毛蒜皮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就遇到过那么一个奇人:见着人,大有拉着你聊三天三夜的架势;没人听?没关系,见着电线杆子都能聊一天。
我每天穿梭于这样的乡间,一晃几年,工作没有多精进,家家户户的家长里短倒是知道不少,有时候还能跟着摆上几句。直到前段时间调离原来的岗位,才减少了去乡下的频次,反而在办公室看起闲书来,总觉得不如下乡去听故事带劲儿。
盛夏来临的时候,我正恹恹地趴在桌上,贪恋着风扇的清凉,随手翻着朋友圈,看看哪些人又去了哪里旅游,哪些人又在发婚纱照通知喜宴,哪家又新添了二胎,无聊极了。
突然弹出群通知:“今天晚上七点,挂旺水村的全体干部职工在村委会开会,不准请假!不准迟到!收到请回复!”
我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收到”,对于王主任这种五点下班,七点开会的行为已经免疫了。最好开到大半夜,在群里发几张相片,领导们又要来点个赞,夸几句“同志们工作扎实,同志们辛苦了”之类的口水话,然后下面齐刷刷地回复:谢谢领导关心!
我以自己的一贯作风踩着点到会议室,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聊天,一问才知道,王主任临时接待领导,让我们先等着,他那边结束了就过来。八点,王主任在群里通知,今晚会议取消,明天继续,时间地点不变。
同事们骂骂咧咧地开着车离开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司空见惯了,也不知是谁带坏了风气。我一个人坐在广场的台阶上发呆。
张远叼着一支香烟踱步过来,问:来一支?我愣愣地接过烟,他正要为我点上,我猛然反应过来,我根本不会抽烟!我慌忙避开他打火机的火苗,把香烟扔还给他,问道:谁像你一样,问女孩子抽烟?
他无所谓地把打火机扔回兜里,又把那支香烟置于耳朵上,才悠悠然回我:“皮皮,你看你这样子,也算女孩子!咱俩兄弟不见外,当哥的给你说,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女生抽烟的也不在少数,万一人家正好抽烟,那不是不给面子,把人得罪了嘛。”听得这番言论,我突然对香烟起了兴趣,说道:那你给我点一支吧。
这下他却不肯了,嚷道:女孩子家家抽什么烟!
呵,这善变的人。
我原本也不是特别坚持的人,便放弃了尝试,只盯着巨大的黑幕,三三两两的村民已经往广场聚集,音响打开,开始了全民健身活动——广场舞。
现在生活环境好了,农村都开始跳广场舞了,要搁前几年,谁能想象呢?张大婶笑嘻嘻地冲我喊到:“杨会计,一起跳舞啊!”我像受了惊吓似的,猛地站起来向他们摆摆手道:“你们跳,我就不扫兴了,好歹也要有个观众嘛。”
然后,《最炫民族风》响了起来。
张远抽完一支烟,又点上一支,才问:“皮皮,大晚上你不回家,搁这儿看广场舞呢,啥癖好啊?哥带你去洗脚哇!”
呵,这无聊的人。
我没理他,又听完一曲儿,缓缓道:给我讲个故事吧!
张远愣了一下,把没有抽完的半支烟扔在地上,又习惯性地用右脚踩着来回各转半圈,用吸烟后独特的沙哑嗓音问我,你想听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
呵!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故事?凡夫俗子而已。
我便不说话了。看着山边迅速换上的褐灰色天幕,身边萦绕着淡淡的烟草味道,没来由地烦躁。
我认识张远很久了,却又实在是近来才认识。
我刚考到单位的时候,主要是负责农村改革工作,而张远是旺水村负责这项工作的人。
最初的相处极不愉快,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他对于工作极为不配合,资料常常拖到截止日期也交不上来。我只知道他是个退役的“残兵”,同事告诉我,他是个能把办公室沙发睡塌的人,一到冬天阴冷的季节,常痛得在沙发上打滚,什么工作也不做不了,又是第一个且唯一一个敢于顶撞领导的人。
而他呢,因为和我的直接上级有过隙,故而把这种情绪转移到我身上,于是互相看不惯,争吵在所难免,毕竟谁也不是好脾气的人。至于后来是怎么化干戈为玉帛,甚至生出一些相见恨晚,称兄道弟的情谊来,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了。
他站了会儿,又去办公室喝了杯茶,才认命似地坐下来,问我:“你真想听?”
嗯。
他叹了口气,又点了支烟,便自顾自地说开了。
我常说我是初中生,不比你们这些文化人,你们看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你们,你们嫌我不思进取,烂泥敷不上墙,我鄙视你们唯唯诺诺,心思婉转十八弯。我就是一个平凡人,既然你想听,便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