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林寨的老槐树刚冒出嫩芽,树下的臼舂就 “咚咚” 响起来了。六十岁的陈老歪握着木杵,见女儿韦晓雅蹲在青石板上糊灯面。她那新染的栗色发梢沾着金粉,在晨光里晃,跟落了层槐花瓣似的。身后,晓雅对象韦明远正踮着脚,把晾好的灯面往绳子上挂,这位黔南州府来的小伙,从跟晓雅谈对象起,就三天两头往寨子里跑。
“正月里来是新春,花灯闹春喜盈盈……” 李婶坐在织机旁,脚底板踩着踏板,细声细气地哼起了花灯调。木梭在彩线里穿来穿去,织出来的灯穗跟着歌声轻轻晃荡。陈老歪拿杵敲了敲石臼边边:“晓雅,浆糊得调匀哈,跟这调子一样顺溜才行!” 米浆混着槐树嫩叶的清香在空气里散开,河边的老风车吱呀吱呀转,把韦明远手里的灯面吹得哗哗响,那土法印染的棉纸泛着白光,印着老织布机上的布依图案花样。
晒谷场东头,王大贵的铜钹 “咣当” 一敲,震碎了寨子的宁静:“都到老槐树下集合!州里巡游的通知来咯!” 没一会儿,三十多个村民陆陆续续围拢来。李婶还抱着没织完的灯穗,机杼上的木梭还挂着半缕红纱。韦明远搀着这几天腿脚不利索的陈老歪也走到槐树下。村民中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好花红来好花红,好花生在刺梨蓬” 的歌声就漫开了,高高低低的嗓音,惊飞了槐树上的山雀,唱花灯调,是好多年来寨里的传统。
“打头阵,那全州的眼睛都得盯着我们交林寨!” 王大贵蹲在老槐树根上,树皮缝里还卡着半片褪了色的灯彩,那是前几年闹花灯留下的。他紧接着讲了活动背景:2024年黔南州“好花红”文化旅游季民族巡游,在独山县城举行。县里特别看重交林寨。这时候,陈老歪摸了摸树根上的凹痕,太爷爷当年刻的 “灯魂” 俩字,被风雨磨得锃亮。晓雅在一边突然举起手机:“爷爷你看,泉州的无骨花灯用糯米纸……” 话没说完,就被陈老歪截断:“看到树杈上那盏老灯没?你太爷爷拿慈竹篾扎的骨架,当年火里烧了三天三夜都没散架,靠的是我们交林寨的竹筋骨!” 说着,他撂下旱烟杆,当场比划起 “矮桩步”,嘴里还哼着花灯调,韦明远和几个年轻人跟着学,笨手笨脚的样子逗得大家伙直笑。
往后这些日子,老槐树下热闹得跟赶场似的。斗臼舂天天碾着糯米浆,李婶的织机从早响到晚,新织的灯面要染三种色:青的拿老槐叶汁泡,红的用山茶花露浸,黄的拿油菜花蕊熬。每到太阳落山,收工的村民就围着火塘,抱起月琴唱起《贺灯调》。晓雅和韦明远抱着铁丝想改灯架,被陈老歪拿篾刀敲了手心:“铁丝硬,竹篾软,我们的花灯是活泛的,能跟着舞步打转转!” 可韦明远不死心,趁着歇气的时间,偷偷用铁丝鼓捣出个小模型,拉着晓雅嘀咕,琢磨着咋把老手艺和新花样掺在一块,还想把时髦的音乐节拍揉进花灯调里。
交林寨的花灯那可是有独门绝活。后山的慈竹砍下来,韧性很足,经老师傅的手一弯,扎出来的花鸟鱼虫跟活了的似的。糊灯面的棉纸,是寨子里自种的棉花纺的,拿山里的花花草草染上色,看着不扎眼,却透着朴实天然。灯穗是拿染好的棉线一根一根编的,花灯一舞起来,轻轻晃悠,非常漂亮。逢年过节花灯扎好了,老人们就举着灯,踩着 “十字步”,唱起《开财门》,挨家挨户送祝福。
四月三十日晌午,州里的民族巡游在独山县城如期开场。百泉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人摞人跟蚂蚁似的,锣鼓声、吆喝声吵得震天响。巡游队伍里,独山方队的花灯扇舞得跟蝴蝶翻飞,扇面上的画,都是老艺人一笔一划描的;都匀的 “桥城” 彩车拖着老长的绿绸,车上的房子、桥跟真的一般;瓮安的苗族姑娘踩着木鼓,身上的银饰晃得人睁不开眼;平塘的毛南族舞蹈最绝,舞者头顶的天眼灯闪着金光,跟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似的。
交林寨的花灯队一露脸,大家的眼睛都直了。老人们踩着 “矮桩步”,花灯跟着脚步轻轻晃,唱着《十二月采茶》,步子齐整得很;年轻人蹦蹦跳跳,晓雅手里的鲤鱼灯活灵活现,一会儿往上蹿,一会儿往下钻,新编的花灯调混着流行节奏,听得观众直拍巴掌。陈老歪的化龙灯在中间,龙头扬得高高的,龙身一扭一扭,跟在云里头游,他一边舞灯一边领唱,嗓子虽老却亮堂得很。韦明远举着队旗,又喊口号又跟着唱,给大伙使劲助威。街边店铺的老板们也跟着热闹,噼里啪啦放起鞭炮,硝烟味混着花灯的草木香与槐花香,把整条街都熏得香喷喷的。
天擦黑,巡游队伍回老城区歇脚。不知谁先点着了一盏灯,眨眼间满街的灯都亮起来,像银河落进了人间。交林寨的花灯长龙拉开,化龙灯的眼珠子亮得跟夜明珠似的,鱼灯的鳞片在黑夜里发着光,可底子还是竹篾棉纸。晓雅带着年轻人跳起新编的《灯影踏歌》,韦明远在边上打着拍子,大家真的都乐疯了。人群里有人拉起二胡,熟悉的《谢灯调》响起来,男女老少扯着嗓子一块儿唱,歌声从黑神河边响起,飘得老远老远……
转眼就入秋了,老槐树叶黄澄澄的。有天晌午,王大贵骑着电瓶车风风火火冲进寨子,扯着嗓子喊:“都到老槐树下集合!天大的好事!” 原来,县里点名让交林寨代表独山县,去省城参加明年的全省民族巡游。陈老歪坐在树根上直搓手,烟袋锅子在树皮上敲得邦邦响:“省城啊,那可是我们花灯从没去过的大地方!”
韦晓雅和韦明远立马掏出本子记要点,韦明远念叨:“省城街道宽,化龙灯得加到三米长!” 李婶摸着老织机说:“得织些新花样的灯面,让城里人见识见识我们交林寨的手艺!” 当晚,老槐树下又热闹起来,年轻人用手机查省城巡游路线,老人们翻出压箱底的老灯谱,连邻村会扎狮子灯的师傅都请来了。
月光底下,斗臼舂又 “咚咚” 响起来,老槐树的枝叶在夜风里沙沙摇曳,将槐香揉进新染的灯面。交林寨上上下下,又热火朝天地为下一场花灯盛会忙活开了,就像这永不消散的槐香,岁岁年年染着寨子里的灯影,续写着寨子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