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雷的梦比较真实,都是大学同学,只是非常年轻,并聚在一起创业,他给董事会做了一份商业计划书,几个人围着手机看到最后一页:总经理年薪 16.8万元,他说是填空乱写的,没任何依据和倾向性,于是全体员工被招呼进那间带土炕的屋子,有人忙活着把手机接到九吋电视上,仓库保管员埋怨他把显影液用掉一大半,老板夫人从巴黎带回来的一叠子方巾,他想要一条送给秋,便答应下周去管理铁道旁的幸福农场,可卧室里那三垅芹菜和白菜种了一个月,细细的小芽,还比不上豆苗,说什么浇什么,再也不长了,紧靠着暖气也一筹莫展啊。
直到梦醒才恍然大悟,那是个科技公司,正准备外出游玩,当时大家在河岸等车,三三两两的同学无所事事,有逗孩子玩儿的,有爬上桥头张望的,有拿石子儿往树上扔,看能不能卡在树杈间的幸运。忽然音乐大起,河水浪涌,祖国的花朵在水中翻滚,嘴里喊着“欢迎欢迎,欢迎欢迎”,雷跑下河堤,挑着没水的河床跳过去,问孩子们欢迎谁,大家面面相觑说不上来,等他回上岸时同学不见了,老板娘等不及,叫了出租,十几个人,两辆面的,而且没有玻璃,只配三只轮子的残疾车,女司机瞟了一眼这些穷光蛋,晃晃悠悠地说:你们还不是中产阶级啊。
雷附和着,我穿的鞋是借来的,脚丫子也是假肢,木头做的,身边的女生大为惊讶,他低头小声说“那是逗她玩儿的”,他为自己的幽默颇为得意,竟然得意得笑醒了。一只胳膊被压麻了,换了个姿势,静等半分钟,他翻身下床,扶着卫生间的瓷砖墙撒尿。准确说这不是晚上的梦,而是凌晨的梦,尽管天还混沌着,可表针早已转过六点,梦喜欢在这个时辰到来,不喜欢神不知鬼不觉的半夜。此时,人们会放弃理智的凝视,任由梦幻驰骋,好像从黑暗中解放出来走进光明的感觉,穿过生命的迷雾,来到灿烂的阳光里,真的,梦境并不虚幻,它真实地在大脑中存在。
在这样孤独的梦中,我们能够对自己说所有的话,并且保留足够清楚的意识,以肯定我们对自己说的话确实只对自己说的。比如,他相信生命是量变到质变的结果,没有量什么都不行,不管你是大腹便便肥头大耳,还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总之你是在某些东西上占着数量优势,你有俯视轻视藐视和歧视他人的资本,这个现象与道德人品无关,是自然应该发生的事情。萨德也说:我平庸的资质使我不能体会到极限。作家与博尔的丰富经历,拨动着文字与思想的琴弦,生命不仅是沃土还是一切之根基,园丁告诉我,地下根脉的范围与地上树冠的大小相同。
灯亮了,他开始读拜厄特的《论历史与故事》,应该算书评,艰深的文艺理论被写成科普模样,好像白居易正给街坊讲解自己的诗文。例如,在这部让许多读者觉得非常沉重和不安的纪实小说中,沙玛(《死亡的确定事实》作者)将自己的创造和推断糅合进了历史真相中,它披着“小说”的外皮,事实上却是互相关联的历史的拼接。其他作家,尤其是传记作家,也采用过这种杂糅和自觉的叙事手段,插入传记对象和作者之间的想象对话,一如自己书中讲述的自传、传记、事实和虚构(以及谎言)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让死者的生活补充胜者想象中的世界。
她说:我们无法知道过去,我们认为自己所知的一切不过是我们自己的需求和成见投射在我们阅读和重构的事物之上得到的产物。意识形态使人所见不明,一切的解读都是暂时性的,因此一切解读都无所谓好坏,真相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概念,所有叙事都是有选择性和扭曲的。如果我们不理解先于现在并且塑造了现在的过去,那么我们同样也无法理解现在。这里选用“理解”而不是“了解”,使得历史成为一只黑盒子,每个人都在盲人摸象。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书记官”与“书记”一词,后者不是记录历史,似乎是在书写或编写历史,或历史在书写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