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已经过去了四年,余山还是会梦到那件事,那件他十五岁时改变了他一生的事。每每这时,他总会从梦中惊醒,无限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一起,令他不得安眠。

  又是一个周末,余山仍然把自己关在自家的小屋子里,哪也不去,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同龄人打篮球时高声喝彩,夏虫鸣叫声声。若是在从前,余山也会加入他们,游戏、欢闹。但现在,余山只能坐在轮椅上,羡慕地远远看着。

  到了下午,天空阴沉了下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雨拍打着窗户,“啪嗒、啪嗒”,余山的手指敲打着轮椅扶手,“啪嗒、啪嗒”……

  忽然,“咔嗒”一声,门锁响了,余杭远拎着个鸟笼子出现在了门口。他的头发衣服都湿透了,此刻正把鸟笼搁在一旁,哆哆嗦嗦脱下外套,胡乱擦拭着头发。

  余山就这么看着余杭远,也不说话。

  “儿子,”余杭远满面春风地拎着鸟笼奔向余山,神秘兮兮地问,“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余山的注意力很快被鸟笼吸引了去。那是一个制作精美的竹制鸟笼,一只嫩黄色的小鸟在笼中跳来跳去,它的一只脚上绑了根红丝带,羽毛上还沾了些雨水。

  “金丝雀。”余杭远说,“你小时候不是可想要养一只鸟了吗?虽然来得有点晚了……”

  余山答应了一声,接过鸟笼。他低头看着怀中的鸟笼,余杭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猜测余山大约是喜欢的吧。

  “起个名字吧,嗯?”

  “我不会起名字。”余山一口回绝。

  余杭远尴尬地笑笑,安抚余山道:“好,没事,没关系……还喜欢吧?”

  余山的动作顿了几秒,缓缓点了点头,余杭远心中悬起的大石头这才落了地。

  “余山。”余杭远叫余山全名时,余山意识到他要讲重要的事,于是抬起头,目光暂时移到父亲身上。

  “余山,你一定要好好的,哪怕是一个人也要好好走……咳,好好生活下去。”

  余山虽然不解父亲为何在这时说出这些话来,但也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放晴了,余杭远早早出门工作了去,家里又只剩下余山一个人了。

  余山醒后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阳光刺到了他的双眼,他才艰难地爬起来。

  鸟笼里关着的金丝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时不时扑扇着翅膀,似乎是想冲出笼子。

  余山看着看着着了迷。太像了,他想,这只鸟和他太像了,都无法离开一个笼,对金丝雀来说是鸟笼,对他余山来说,是轮椅,也是心中打不破的笼。

  鬼使神差地,余山打开了鸟笼。金丝雀这时却不扑扇翅膀了,只站在笼子里警惕地瞧着,任凭余山怎样呼唤都一动不动。

  见金丝雀没有反应,不一会儿余山也失了兴致,打算关上鸟笼去洗漱,想了想,还是没关鸟笼,直接洗漱去了。

  从盥洗室出来后,客厅传来一阵声响。余山疑虑着过去,原是金丝雀飞进了客厅,碰翻了角落的花盆。这么一只小鸟能碰翻花盆吗?余山甩了甩头,不再去细想。

  余山一天的生活很单调,除去诸如洗漱吃饭之类生存必需事情外,只剩下了回忆、发呆——而现在又增加了一项喂养金丝雀,偶尔他甚至会对着金丝雀说话。

  “小鸟,你说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些?”金丝雀停在余山肩上,也不叫,像是在聆听余山的倾诉。

  “小鸟,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不该逞英雄?现在我的生活全被打乱了。”夕阳的余晖照耀在客厅墙壁的锦旗上,那上面写着大大的“见义勇为”。

  “小鸟,给你起个名字吧……‘林禽’,你喜欢吗?”金丝雀拍拍翅膀围着余山转,愉悦地唱起歌来。

  “林禽,你飞吧,你去寻找你的自由吧。”轮椅上的人捧着鸟儿,将手臂向着窗外抬起。

  林禽却没有飞走。

  余山难得地笑了笑,收回手,抚摸着林禽的脑袋,问:“你不想离开呀?”

  林禽点点头。

  一周很快过去了。这一周里,林禽越来越亲近余山,有时余山觉得林禽不像鸟,倒像个人,再加上家里时不时发生些微小而奇怪的事,余山心中的疑虑更重了。也许是因为余山这几天心思全在鸟儿上,他并没有发现余杭远与平常的不同之处。

  直到几周后的某一天,夜深了,余杭远还没有归家。余山拨打了余杭远的电话号码,却迟迟没有人接听。余山想出去找余杭远,可奈何自己腿脚不便,又担心自己出去时余杭远归来家里没人,他只好守在家中。一整晚,余山没睡,余杭远也没有回来。

  早上,余山在等待中昏昏沉沉睡去,睡梦中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身旁,他却睁不开眼睛来。是谁在那儿?妈妈?妈妈已经离开人世了……爸爸呢?爸爸去哪儿了……车子鸣笛,刺耳,要撞上来了……余山猛地睁开眼,吓出一身冷汗。

  就在同一时刻,余山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金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身着嫩黄的裙子,脚上绑着一根红丝带,个子娇小,神情慌乱。

  余山瞟了一眼鸟笼,金丝雀不在——意料之中。接着,他又打算尝试再给余杭远打电话,但刚打开手机就蹦出来一条消息。余山默念着消息,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林禽,”余山对女孩说,“带我去市中心医院,找我爸。”

  女孩显然有些惊诧,但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

  

  林禽推着轮椅出了家门。还不适应户外环境的余山被太阳刺得眯起了眼,由于紧张而紧紧握着双拳。

  马路上车来车往,余山的神经紧绷着,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过去的事情,可是四年前他倒在血泊中的画面还是频频出现在脑海。他好像能听到过去的声音。一个女孩哭着跑到马路中央,汽车疯狂鸣笛,十五岁的余山冲过去一把推开女孩,接着是惨叫声——来自余山自己,还有女孩的哭声,大人喊着“救人”,场面十分混乱……

  轮椅停下了,余山抬起头,是红灯……啧,怎么又在想那件事了。

  “林禽。”

  “我在。”

  “爸爸会没事的吧?”

  “嗯……会没事的。”

  不一会儿,绿灯亮了。林禽推着余山过马路。余山闭起了眼。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初发生的车祸就是在这条路上。余山不敢看,可是马路上的喧嚣闯进他的耳畔,尖锐的鸣笛声令他一阵阵反胃。余山从来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

  终于平安抵达了医院,余山身上汗涔涔的。他们向医务人员说明了情况,很快得到许可看望病房里的余杭远。

  

  病房里,余杭远躺在病床上,歪头看着窗户沉思。

  “爸。”余山的声音将余杭远的思绪拉回现实。余杭远回过头,显得有些慌乱。

  “你来了啊……后面这位是?”

  “我朋友。”余山说。林禽抿嘴礼貌地微笑。

  余杭远皱成一团的眉眼渐渐展开,嘴角向上扯起,笑了。还没等余山开口,余杭远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生命都咳出来。余山要林禽去喊护士,却被余杭远抬手制止了。

  “爸?”

  “没事儿,不用去叫护士……没事的。”余杭远像是对余山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自己过来的?”余杭远改变了话题,望向余山的眼神里尽是慈爱。

  二人又聊了几句,林禽在旁边听着,默不作声。

  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乎天天如此,余杭远像一株植物渐渐枯萎下去,余山似乎也知道余杭远的日子不多了,待在余杭远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余杭远在睡,他就坐在病床边看余杭远胸口微微起伏,而林禽就在一边静静看着。

  一周后,余杭远病逝了。

  余山难过了几天,不得不接受现实,生活还是得继续。

  有天晚上,林禽说:“我想出去看看。”

  “去哪儿?”

  “去山林。”

  余山思考了一会儿,说:“带我一起。”

  “好。”

  林禽俯身解开脚踝的红丝带,系在余山手腕上,牵起他的手,说:“走吧。”

  余山顿时感到浑身轻飘飘的,离了轮椅,离了地面,被林禽牵着飞出了窗外。

  他们在空中飞啊,朝着山林飞啊。余山从没感到过此刻这种自由,如同脚踏着星辰一般自在逍遥,一切的忧虑一切的烦恼都被抛在脑后。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林禽说,“你还会救当初那个女孩吗?”

  余山想了想,说:“会。也许在那之后我会后悔,但在当时我一定会上前救人。”

  林禽笑了,又问:“你知道后来那个女孩怎么样了吗?”

  “她死了。”余山抿唇,回答道,“听人说后来那女孩遭人网暴,自尽了。”

  余山叹了口气:“真是荒谬,真希望我听说的是假的。”

  林禽沉默片刻,说:“我听说那女孩死后化身成了一只金丝雀,一直守护在救她的人身边,听说她希望那人能走出名为‘过去’的这一所囚笼,迈向新的生活。”

  余山了然,问:“她会想‘要是自己没被救下来就好了’吗?”

  林禽没回答,反问道:“救人的人会想‘要是当初没救她该多好’吗?”

  月光下,两人相视一笑。

  “也许,这就是最美好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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