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写文章,我曾和年轻的同学们谈到,为什么写不好文章:一开
头面对稿纸,已经害怕了一半,手里拿起笔又害怕了一半。笔和稿纸齐
全了,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原因是在自己心里老想“我现在写文章了”,
那就写不好。其实写文章没有什么道理,拿到纸笔先不要当作自己写文
章,当自己放屁好了,爱放什么尽管放,想到就写。完稿以后,放下笔,
自己再看,对与不对再作修正。就像房屋中的家具一样,椅子放得不对,
把它搬一搬,桌子的位置不好,搬一搬,几次一搬就对头了。各个都会
写文章,大家都说怕写文章,或说你的文章好,我的文章不好。写不好
文章,都是自己把自己吓坏的,没有自信,也就是不弘毅,这也要有点
傲气,你的文章有你的味道,我的文章有我的味道,我不好有不好的味
道,也是文章,不能说不是文章。一定要养成自己这种弘毅的气派,多
写几回就成了,有什么难处?尤其现在写白话文章,更好写了。至于说
要成为一个文学家,那是另外一回事。平心而论这要有天才,和艺术家
一样。不会画画的,哭也哭不出一张画来。叫我画人物,鼻子会像大蒜,
眼睛会成凤梨。但是画家随便一涂,就对。这是天才。
现在我们看到这篇文章,孔门弟子的编排,要来个波澜起伏了。上
面讲了一大篇高潮,用曾子的话来说明孔门学问。接着下面是一段平路
了。老是高潮上去,像演戏,也演不下去的。下面是引用孔子的话。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这是孔门教育,作学问的内容。第一个是兴于诗,强调诗的教育之
重要。兴于诗的兴念去声,读如兴趣的兴。所兴的是人的情感,人都有
情感,如果压抑在内心,要变成病态心理,所以一定要发挥。情感最好
的发挥,是透过艺术与文学,诗即其一。古代所谓的诗,就包括了文学、
艺术、哲学、宗教等等。古代诗与音乐是不可分的,而且诗也就是文学
的艺术。所以孔子说人的基本修养,要会诗。关于这一点我常想到,从
事严肃工作的,如政治的、经济的,乃至于作医生的人要注意。我常常
劝一些医生朋友学画,一个真正的名医,生活好可怜。我认为医生的太
太都很伟大,医生几乎没有私生活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忙到晚,
一天与上百病人接触,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一直下去,自己都要病了,
尤其精神科的医生为然。我对一位精神科的医生开玩笑说:“你也差不多
了。”有一位荣民总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说:“你这话是对的。我当年做学
生学这科时,那位教我们的老师,看起来就像精神病的样子。精神科医
生病人看多了,自然就变成精神病似的。”有人说官僚气,我说这没有什
么希奇,官做久了就自然是那个样子,习惯了;医生就是医生气,见到
朋友说人血压高了;商人一定市侩气。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都是现
代心理学上所说的职业病。某一行干久了,看人看事的观点,都惯于从
这一角度出发。所以凡从事严肃工作的人都要注意,过去这种生活上的
调剂就靠诗,以艺术的修养作调剂。所以过去的官做得大,文集也留得
多,诗也作得多,这绝不是他故意这么做,而是闲下来,有许多感情无
法发挥,只好寄托在这上面。所以孔子说“兴于诗”。例如王安石的诗与
政治生活,几乎成为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但学艺术、学文学久了的人,有一毛病,就是所谓“文人无行”。一
般说来,认为真正纯粹的文人,品行都不大好,吊儿郎当,恃才傲物,
看不起人。还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千古以来,文人相轻,文章都是自己
的好,看人家的文章看不上。以前有一个笑话,说有人作诗一首吹道:
“天下文章在三江,三江文章唯我乡,我乡文章数舍弟,舍弟跟我学文
章。”说来转去,转了一个大弯,最后还是自己文章好。所以中和艺术的
修养,就要“立于礼”。我们一般人将学者文人连起来,事实上学者是学
者,学术专家是学者;文人是文章写得好,不一定是学者。有些人文章
写得好,如果和他讨论某一学问思想,如谈经济学、心理学等等,他就
不懂了。曾经有一次,各种专家学者和某大文豪在一起闲谈,那位大文
豪听得不大耐烦,就问科学家说:“你说电脑好,电脑会不会作诗?”使
在坐无人答话。当然那位科学家也不好怎么答,我出来代他答了,我说
电脑也可以作诗,不过作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一二三四五,东西南北
中”,也未必不是诗。抗战期间的汽车常抛锚,就有人改了古人一首诗加
以描写道:“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那
也是诗,一个文人,光是文章好,没有哲学修养,不懂科学,毛病就大
了。所以光“兴于诗”还不行,要“立于礼”,立脚点要站在“礼”上,
这个“礼”就是《礼记》的精神,包括了哲学的思想与科学的精神。“成
于乐”,最后的完成在乐。古代孔子修订的吗《乐经》,没有传下来,失传
了。《乐经》大致是发挥康乐的精神,也就是整个民生育乐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