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辙第一次遇到钟子期是在她六岁的时候。她爹是三司使,她娘是圣上亲封的容和郡主。
寒食节过后,文思辙被家中的仆人抱去踏青。城中柳絮飞扬,洁白的杏花纷纷扬扬地铺在地上,宛如下了一场大雪。她用小胖手中的绢布接住了纷扬落下的杏花。一朵,两朵……洁白而又天性散漫的杏花,偏开在朱红色的城墙外面,给端庄的汴京城添了几分俏皮的气息。
然而正在她观赏这美景时,偏有煞风景的来。某个熊孩子小嘴一噘,将绢布上的杏花都吹到她鼻子上,惹得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喂,小屁孩,你叫什么名字?”文思辙厉声质问道。对方把眼向上一翻,“小爷我姓钟,名子期。”文思辙仔细想了想,“哦,就是那位和俞伯牙合奏<高山流水>的?”
没料到对方一咧嘴“小爷我可不像那位一样文雅,我可是出了名的小恶霸。”文思辙叹了口气,又耐心询问道:“那你的家人呢?就你一个人?”没等对方回应,她又给他塞了几颗杏仁糖。“喏,给你的。”
小恶霸怔了怔,眼眶内晶莹一片。他一向劣性难改,一般别人都用白眼看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还塞给他糖。感动了一会儿,钟子期别扭地道了声谢,扭身向身后走去。文思辙不知道,她给了那孩子一道光。
在她八岁那年,她阿娘病故。父亲新娶了一位。后母待她并不好,这种情况在弟弟文思萤诞生后愈发糟糕。再加上父亲在朝堂上遭到的弹劾很多,官职也是一贬再贬,光景大不如以前了。
幸好文思辙练就了一身浣纱的好本领,她浣的纱比其他浣纱女浣的都好。供奉不如以前多,就可以用她浣纱挣的银两补贴家用。
十五岁那年,她与文思萤一同泛舟游玩。荷叶可比人高,荷花似舞女般婷婷玉立,一团团荷花花苞俏生生地开放。她见到此景,一时有感而发:“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
不料荷叶丛中有人应和道:“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声音婉转动听,宛如仙人之音。文思辙听了,不禁心内一震,两抹红晕爬上脸颊。忽听旁有一垂髫小儿唱道:“橘子黄了,高粱红了,远离故乡的人啊,何时再回来呦;黄莺啁啾,燕子南飞,远走他乡的人啊,何时有音信呦。”
文思辙拨开荷叶,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斜坐在舟中,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男子相貌俊美,一袭月白色衣袍,另一手拿着折扇,端的是风流优雅。文思辙忙上前去询问,对方冲她邪魅一笑,慵懒开口道:“河州人氏,钟子期。”
之后不久,皇宫举行选秀。文思辙被册封为珋贵人。当时皇上宠爱的淑妃与她哥哥枢密使余华里应外合,密谋造反。余华的野心藏得很深,以致淑妃在御用龙涎香中渗了毒粉都不知晓。
那时恰逢钟子期当值回来。钟子期是太傅,他处理完公务后,已是深夜,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库房里出来。钟子期觉得有古怪,立即就把那个人逮住了。
在严刑逼供下,那人终于说实话了。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余华的野心。钟子期马上将此事汇报给了朝廷。当今圣上还算贤仁,将余华贬至七品,淑妃也因此失宠。他还承诺要给钟子期奖赏。
钟子期恭敬地站在朝堂中央,对面是坐着龙椅,神圣无比的皇上。他沉默了半晌,眼底似有一抹柔光闪过,这才缓缓道:“臣不要任何赏赐。”
文思辙端坐在窗前。她进宫已近五年了,还是连圣上的面都没见过。她偶尔经过太傅的窗前,会看到他处理公务的侧影,就觉得很满足了。
临近傍晚时分,她遣散了宫人,独自漫步到了赏心亭内。庭外花团锦簇,似乎有一团朦胧的人影。忽然间,文思辙听到一阵歌声从亭外传来。“橘子黄了,高粱红了,远离故乡的人啊,何时再回来呦;黄莺啁啾,燕子南飞,远走他乡的人啊,何时有音信呦。”文思辙觉得耳熟,循声望去,便看到了钟子期月白色的背影。
文思辙先开口:“好久不见,太傅大人。”话音中带着疏离,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钟子期却是一反朝廷上严肃的态度,露了一颗小虎牙,笑道:“别说这些客套的,思辙,你瘦了不少。”文思辙有些震惊:“你还记得我?”钟子期眨巴了下眼睛,向她走来,文思辙感觉心跳漏了一拍。只见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是我人生的第一道光,也是此生唯一的光。”
后来,文思辙与他渐渐地有些书信往来,但始终都没越过那道槛。又过了三年,文思萤少年英才,夺得科举状元。恰逢契丹来犯,朝廷软弱无能,希望能派一位使节去和亲。但皇上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这事便拖下来了。
消息传到文思辙耳中,她觉得是个好机会。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未经雕饰,有种清水出芙蓉的美。岁月虽然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大体还是完好的。经过文思萤的举荐,她成功让皇上注意到了自己。
契丹的首领来到朝堂上时,瞬间就被文思辙惊艳到了。看着他垂涎欲滴的表情,文思辙只感到心如止水。
出嫁当天,文思辙望着漫天的锣鼓喧嚣发呆。环视了一周,却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她叹了口气,随花轿走了。
第三年开春,一辆乌金色的篷车驶进宋朝国土。篷车中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妇人专心地逗弄着婴儿,在路过太傅府时,并未注意到有一抹月白色衣袍闪过。
夜至三更时,下了一场雨。屋檐上的水滴到地上,“滴答”、“滴答”,似在纪念什么,转而又归于一片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