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难涤尘污垢——读严歌苓的《天浴》

“老金将文秀净白净白的身子放进那长方的浅池,然后脱净了衣服,仔细看一眼不齐全的自己,把枪口倒过来,顶住自己的胸。枪栓上有根绳,拴着石头。他脚一踹石头,血滚热地涌出他的胸。”这是严歌苓的小说《天浴》最后的短镜头聚焦特写,作者用艺术特技处理的方式为故事画上带血的感叹号,而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的超脱,实现了苦难的解脱。

“天浴”从语词蕴含的内涵看,浅层是指天然的沐浴,而把它与小说所叙述的故事和所描写的人物命运拼合在一起,唯美的名字与带血的令人窒息的故事形成的强烈反差,更增添了小说厚重的悲剧色彩。从故事情节看,小说没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没有跌宕起伏的矛盾冲突,情节的推动几乎是单线平面的,即使偶有旁逸斜出,也没有绕的太远。从成都下方到草原的女学生文秀被分配与老金在一起放牧。因条件所囿,文秀只能与身体不齐全的老金(老金因与别人发生冲突,命根子受损)同居一个帐篷。按照政策,文秀只需要锻炼半年就可以返程,根据具体情况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可是,待文秀盼月亮数星星熬完180天,满怀期待地盼望“一纸文书”。望眼欲穿的一个多星期过去,一个月将尽,也杳无信息。一天一个供销员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文秀的生命轨迹:既完成了让文秀从完整的大姑娘到残损的女人的转变,也让文秀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迟迟得不到调令的真相,更使文秀明白了“一个女娃儿,莫得钱,莫得势,还不就剩身子这点本钱用以改变命运......睡这个不睡那个是不行的,那个没睡上的就会堵门路”的道理。经此一役后,为了达到返城的目的,文秀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奉献给那些有可能成为堵自己回城门路的人。面对文秀这种自我作贱,身体不完整的老金从开始的怜惜隐忍,到无言的不满,再到有一天他走到文秀面前愤恨地说“你在卖,晓得不”。当文秀用“那黄蜂一样的小身体”“打点”好主要关口的负责人,满以为可以顺利拿到“入场券”而不得之后,在别人的侮辱和谩骂声中,绝望的她只能选择用极端的方式表达对现实的不满于诅咒。

而从人物关系看,小说由于故事的相对简单而没有复杂的人物谱系。文秀与老金是主要人物。除此而外,就是在不见光明的时候找文秀泄欲的决定文秀命运的所谓的关键人物。另外还有在最后给文秀致命一击的张三趾。通过前面分析可见,文秀与老金是贯穿始终的,这从叙述的语言可以看到;但隐于文字背后的则是文秀与工场领导小组中几个成员的纠葛。当然,还有该小说真正被作者寄寓的个人命运与社会生态。综观整篇小说,文秀与老金之间的矛盾看似主要的,但不是剑拔弩张似的,而是充满寻常人的生活化的。虽然是孤男寡女共处以室(“弹丸之地”,并没有任何的遮拦),而且一个是充满青春朝气,活力四射的黄花闺女,一个是“如日中天”的壮年男人(四十岁左右),但是由于老金的不完整,让看似“干柴遇烈火”的“神魂逍遥”变成了“一波秋水”。纵使偶有涟漪,也只是表层的肌肤之触。所以,男女共处半年之久,却相安无事。身为男人,老金虽然生理能力丧失,但思想和情欲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弱化。如何化解两者的矛盾?除了肢体的触碰和视觉的满足,更多是用男人宽厚的肩膀和宽大的胸怀呵护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尚未被“沾拈”的雏花,尽可能用自己的方式,尽最大可能满足文秀提出来的要求。在老金的潜意识中,自己已经在精神上占有了文秀,文秀已经成为自己的“私有财产”。而文秀,作为从大城市下放到偏远而贫穷的牧场的大姑娘,她对生活、对社会和对未来都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半年牧场的生活体验,结束后可以回城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然后再找一位值得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做一个贤妻良母,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可是,随着供销员的到来,所有的希望在时光的流逝中一次次变成失望,直至绝望。面对老金,面对医院妇士们不加回避的侮辱,她只有用死来表达对现实的强烈不满与谴责。

故事是悲剧性的,这种悲剧表面上看是个体生命的悲剧,但从小说反映的社会大背景看,更带有时代性和全民性。个体生命在强大的社会潮流的席卷下恰似一根草芥,没有谁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更不能保全自我。置身特定的时代环境中,为了苟活,只能用厚厚的帷幔把属于自我的灵魂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然后用另一个属于别人的魂灵迎来送往。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滚滚洪流中求得残喘的机会。文秀的遭遇就是最好的证明。另外,小说虽然截取特定历史时期的横断面叙述故事,描写人物,但从所蕴涵的主题看,其对现世仍然有极强的影射性:普通的生命存在,“莫得钱,莫得势”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不剑走偏锋是“难于上青天”;而某些“掌握别人生死权”者,因手握“杀威棒”,所以可以任性地为所欲为,而且做得心安理得。现世社会,正是因为有一小撮阴霾的存在,把局部的生存时空搞得乌烟瘴气,这与小说反映的主题有太多的神似之处。

从内容的层面剖析了小说的主旨和被寄寓的意蕴之后,最后要谈及小说的标题和结构。“天浴”,乃圣洁之浴,一旦落入凡尘,就被尘垢充斥。从情节看,小说写洗浴场面的只有两处:开头时,完整而富有青春活力,对未来充满畅想的少女文秀在老金变魔法般努力下,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完成了对自己由内而外地清洗。少女的矜持,老金的克制通过作者惟妙惟肖的描写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而以空旷无垠的草原,辽远浩淼的苍穹为背景所构成的画卷,人与自然和谐相衬,唯美而不失浓浓的情味;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经过很多男人糟践过的文秀想用清水洗尽体内体外的污秽而不得。在她对生活已经失去欲念,老金对未来也心灰意冷之后,两声枪响,两人共浴一池,一丝不挂,仅仅用天幕为幔遮挡。环形的结构,演绎悲剧故事。谁是悲剧的制作者?这可能是小说的写作者真正留给读者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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