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住过很多地方,搬过很多次家。印象中,离家不远的地方都有一条河。这些河如同时光的纽带,串联起我的整个人生。
每当徜徉于河畔,凝望着粼粼波光,河风总能如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裹挟着一幕幕记忆中的画面,吹过我的脸颊,模糊而又清晰……
一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一个叫“洪罗庙”的小镇度过的。附近那条河蜿蜒穿过热闹的小镇。每天,我都要走过石桥,到河的那一边去上学。
河边的“秘密基地”可多着呢!拦河坝、覆船岭(据说因山形如翻覆的船而得名)、五中农场,还有那斜坡上厚厚的草甸和嶙峋耸立的大石头……都是我和小伙伴们乐不思蜀的地方。
“河里有‘罗沙鬼’!”,大人们常常以夸张的表情、严厉的口吻警告,“它们头发红红的,眼睛绿绿的,嘴巴大大的,牙齿尖尖的,潜伏在浅滩专拖小孩下水,然后吃掉!”。尽管如此,当楼下小伙伴清脆的单车铃声带着节奏响起,鬼还记得那些吓人的警告呢!
在拦河坝上听隆隆水声,看河水如千军万马般一泻千里,感受由此腾起的水汽扑面;在五中农场划着废弃的系在树干上的小木船,看河边婀娜的柳枝随风拂过碧绿的河面,琢磨着挖沙工人“你们能把这整河的水都喝干吗?”的厉声呵斥是什么意思;在河边的草甸子上撒欢打滚,被草丛里的小蛇吓得屁滚尿流;坐在高高的大石头上看小河落日、夹河人家;在夕阳下拿着弹弓追逐归林的山鸟……
二
一放暑假,我都要坐着渡船溯流而上,“突突突突”地回到第二故乡——一个叫“陡岭”的沿河小村庄,那是姨母的家。三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她家,所以和姨母很亲,到现在仍然亲切地喊她“母妈”(衡阳县方言)。
母妈常常跟我“翻古”:那年盛夏,姨父姨母在河边的棉花地里摘棉花,年幼的我直犯困,躺在树荫下的田埂上睡着了。一只大青蛙调皮地跳到我的嘴巴边,睡眼惺忪的我被这个“不速之客”吓得哇哇大哭。难怪,现在看到青蛙我还有点犯怵,原来是原生家庭带来的童年阴影啊!
等农事忙完,骑坐在姨父的肩膀上,我远远望见池塘里的一拢莲蓬犯了馋。姨父轻声捏脚地摘下一个,剥一粒莲子迅速挤进我的嘴里,嘟囔着:“梭,打口里!”。爽朗的笑声泛起时,甘甜可口的莲子已沁心脾。
村里的小伙伴也不少,最快乐的时候是傍晚时分。一到傍晚,就要开闸将附近那条河的河水通过渠道引流到水田里灌溉庄稼。水渠,可真是我的童年乐土!三五个小伙伴沿着水渠洗澡,嬉水,打闹。一手抓一个石头,垫在屁股下面,任由身体随着水流飘啊飘,看着蓝天白云悠啊悠。那种自由惬意、畅快淋漓的感觉,至今难忘。
水流声、欢笑声、打闹声、知了声,还有大人们催促赶紧上岸回家的呼喊声,在夕阳下、田野间是那样的纯净而悠远;打水仗掀起的数不清的水珠,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映照着那个五彩斑斓的童年……
三
后来,我先后到长沙、广州求学。在橘子洲头看湘江北去,折服于青年伟人的深邃目光;在珠江江畔登塔远眺,惊叹整个南粤的盛世繁华;而魂牵梦萦的,仍是家附近的那条不起眼的小河。
那时的家在县城西渡,出家门步行五分钟即可来到河边。那些年,在河中央的中洲公园,在沿河风光带,在月朗星稀、风和虫鸣的春夜,在豪雨大作、风雷震天的河岸,在骄阳似火、酷暑难耐的炎夏,在水镜叶黄、层林尽染的深秋、在北风凛冽、蜡梅飘香的隆冬……我以“我欲飞身闯广寒,婵娟美,会吴刚”的豪情、“剑气如虹,鞘出长空”的毅力,挥汗如雨,乘风而歌,积跬步、致千里,坚持沿河跑步七年,总里程超一万四千里。
感谢自己,感谢自己的那份执着与坚持,这种用脚步丈量生活的精气神和行动力,我愿终身保持;同时,提醒自己,提醒埋头奋力奔跑的自己:有时候也要慢下来,缓一缓,昂头看前路,修心悟道真。唯其行稳,才能致远。
四
如今,家住衡阳,同样在河边。
我时常带着妻儿来到蒸水边享受周末下午的闲暇时光。或者漫步于河岸的林荫路上,听风声鸟鸣,看“一曲蒸水抱两岸”的婉转曲折;或者搭个帐篷,铺个垫子,游戏追逐,感受“笼盖四野”的畅快恣意;或者和儿子们来一场跑步、骑行比赛,挥斥“羞的卢,惭赤兔”的速度激情;或者带上渔网和小桶,在油油的青荇丛里捞得一桶童趣……
春夏时节,“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沿河的树枝上和草甸里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儿:合欢花,开若萤火,落如精灵;金鸡菊,遍野绽放,灿若金河;月见草,点缀其中,优雅高洁;蛇床花,银盖如伞,亭亭玉立;美人蕉,嫣然娇丽,楚楚动人。
妻子喜欢独坐花丛中,留下倩影娇容;孩子们更喜欢寻找不起眼的蒲公英,摘下一支,轻轻吹散,慢慢飘落。在这一吹一落间,散播着属于他们的童年的梦。而此时的我呢?只需要默默地看着他们、跟着他们、牵着他们、领着他们,沿着小河,从容地回家。
五
直到大约两年前,我才无意中发现:从儿时到现在,家附近的“那些河”原来是同一条河。她芳名蒸水,古称草河。起源于邵东县的高山密林间,流经衡阳县洪罗庙、西渡等数个乡镇后,入衡阳市区,延绵四百里水路到湘江。
三十七年的光景,我竟从她的上游一步步地住到了她的下游,眼见她到湘江,入洞庭,汇长江,归东海。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因为在我的认知里,附近的那条河又窄又小,有时河水也不甚清澈。她静静地、缓缓地流淌,独自低声诉说着她的“小镇故事”,与大江大河的宏大叙事似乎毫无关联。正如同人海之中的我,走过山路,蹚过小河,虽小有波折,却终归平凡,与大开大合的壮阔人生似乎毫无关联。
登上石鼓书院的古建筑远眺蒸湘合流,我知道,那条记忆与现实中的小河正义无反顾地一路北上,远赴那场注定要被淹没的“热闹舞会”,在茫茫大海中成其之大。
是啊!这不正人生之路吗?孩童时代天真烂漫如涓涓溪流,“静思源出处,应在万重山”,得高山滋养,与山花为伴,清澈而明快;青少年时代以梦为马呈奔腾之势,“众汲何曾损,直行绝往还”,奋力奔跑,一往无前;中年时代从容平和如河灌平原,“寂寂小河水,波平意自闲”,容细流而养一方。终究,与芸芸众生,淹没在时代的大潮大涌之中,汇流入海,等待轮回。
这,正是人生的意义。
甲辰年五月初八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