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词人项延纪《甲稿序》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谴有涯之生”,这句话极容易引起共鸣,工作疲累,深受各种竟争压力之苦的人可能都会为这种闲逸情怀打动,心向往之,尤其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情况下,怎样做点“无益之事”,给不好打发的时间添点乐趣,变得很重要,人毕竟不是机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运转,不可能一味工作而不出毛病,总是需要舒缓舒缓精神,松懈松懈筋骨,在隐居似的清空邈远的环境下,“何以慰平生”呢?五花八门的业余爱好,业余生活打破了寂寞,真可以说是各领风骚。
我们宿舍左边高邻王站长是一个业余艺术家,是少有的天生“心灵手巧”的人,酷爱木雕,木刻,木工,特为配备了一些专业工具,有的是自己加工,有的是从国内带来的,车床,刨床,钻床等,搜集了一些当地珍稀木种,我不懂木材,只知道颜色深的,硬的,重的为佳,他每天下班便争分夺秒地沉浸其中,有时为了节省时间不吃晚饭,熬夜后,起床晚,又错过了早饭,因此人极瘦,又高,显得清奇不凡,每天准时响起不懈地钻,车,刨的声音,持续到深夜,据说他加工的物件都极精致,精细。
他的同好者有很多,但像他这样痴迷,旷日持久爱好的不多,彼此交流(包括工具,木料),互相欣赏(他们每个人手腕上都戴着同仁送的珠子,引为骄傲),自成一派,我见过他们雕的珠子,茶盘等,重视细节处理,活很讲究,甚至比小摊上卖的廉价艺术品更有卖相,敝帚自珍,他们经常研讨,把玩,很享受,如果他们中间的一个无意中在哪处深山大泽,神秘的角落里发现了好木种,便整日掂记着,准备好刀,锯,斧,齐心合力,想方设法也要弄回来一块,弄回来以后,如获至宝,他们便展开了一个议题,甄别这到底是什么树,几个人围饶着木料,一本正经,七嘴八舌,或者在网上搜索,一位大惊小怪地声称这是一种极名贵,价值高得吓人的木种,另一位马上找出证据证明并不是,热火朝天地争执一会儿,最后也没盖棺论定,我觉得他们可以成立一个协会了。
电工李师傅也可以称做是艺术家,不知怎么和笛子结了不解之缘,不但坚持练习吹奏,立志要练到某一种境界,还对加工制造笛子感了兴趣,到他办公室,除了电工所用一切物资器具,就是大量上好的竹子,和已制作完成的笛子,李师傅吹笛子像一个牧童,边走边吹,虽然在非洲无际的草莽丛林,沙滩海风面前,笛声未免显得单薄,凄婉。
他坐着寂寞了吹一段,站着寂寞了也吹一段,早,晚各吹一气,与人聊天兴尽,吹一段,无人可聊天,还吹一段,李师傅之前并没有笛子演奏的基础,想必是懂一定的乐理知识,不然,怎么能看谱子呢,他从吹不出声音来,到能吹完整的曲子,进步可谓神速,正因为进步快,才越吹越有感觉,越吹兴致越高昂,在他的办公桌前,随时挂着手抄乐谱,都是耳熟能详的,比如《茉莉花》,《世上只有妈妈好》,这类曲子可能最适宜当练习曲,旋律简单,悠扬,动听,识别度高,他活忙完,回到办公室,很舒服地架着二朗腿对着谱子便开始吹,自娱自乐。吹完一曲,又串到别的办公室,表演性质地吹一曲,有时,是即兴创作,用他的话说,是瞎吹的。我问他:你什么时候能练到点什么曲子就能吹什么曲子的程度呢?他坚定地伸出三个手指,信心十足,野心勃勃地说:三年!为了普及壮大笛子事业,他发展吸收了很多会员,为了动员我,他数次恳请我收下他的笛子,但我终于辜负了他,因为对音乐实在不开窍。他逢人便哄诱着:你为什么不吹笛子呢,又没啥事可干!不是比玩手机好吗?手机把人毁了,他指指眼睛和颈椎。他说得有道理,但一般人还是更被手机吸引,上升不了他那样的层次。调度樊工稍有动心,他即刻便分发一个笛子,结果樊工吹得眼前发黑,头晕脑涨也发不出声音来,只好承认不是这块料,这只笛子很快成了摆设。他强行发展的会员大多空有虚名,徒然拿了他的笛子而无所作为,有的仅三分钟热情,有的一分钟也没吹过。
因为“恨无知音赏”,李师傅竟然找我这个外行切搓探讨笛子练习中的一个名词“狗喘气”是怎么回事?我很不负责任地告诉他:狗喘气就是大喘气!李师傅每天早会之前坐在台阶上吹一曲,当地员工对音乐敏感,有的就随着他的音乐跳起舞来。
我们戏称李师傅办了个笛子培训班,不但免费教,还免费提供笛子,这才是真正做事业的态度。他的笛子大部分是竹子做的,也有比较新奇的,是用PVC管做的。我们发现当地门卫也拿了一支笛子,时不时吹几声,惊奇道:这不是李师傅的徒弟吗?
除了艺术的清雅的业余生活,像我这类一无所长的人也需发展点爱好,同办公室的年轻人小谢坦率地说:我的爱好是吃!说得太直白的话往往引人发笑,但无可厚非,他的抽屉像是百宝箱,里面总断不了各种零食:糖果,饼干,苹果,香蕉,花生,玉米,他没事就悉悉索索翻抽屉,一会儿嚼点这个,一会啃点那个,我忍不住笑他怎么像个小老鼠,他辩白着:我烟酒都不沾,再不吃点好吃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笑归笑,我其实很佩服他对吃的热情,他整天寻思着怎样弄点好吃的,充实那百宝箱,一旦断顿了,没什么可吃,他便六神无主,了无生趣,零食的来缘不外乎从黑角买,或者食堂过年过节分发点应景的水果点心什么的,再不就是买当地人的土特产:香蕉,芒果,花生,玉米,他努力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了这几个词的刚果发音,经常拦住当地的门卫,力工,和他们谈生意,在地上划阿拉伯数字,交易在他的执拗纠缠下总能达成,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每成功买到一点新鲜货色,他捡到宝似的开心,总会有一些时候,他的零食青黄不接,不免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嘟囔着:没吃的了!一次,实在按捺不住,他居然把营地门口种的甘蔗砍了一根,我惊讶:那东西硬得像铁一样,能吃吗?他委屈道:那怎么办呢,没啥吃的了!他偶然尝了同事种的红薯,觉得是意外之喜:太好吃了!咱们也种吧?红薯是好东西,种地也挺有意思,我们于是一拍既合,决定躬耕田亩,为了那想象中的收获,他劲头很足,不惜汗流浃背,翻土,运土,锄草,自主发明创造了很多种地工具,其中不乏巧思,比如为了避免浇水把种子冲出来,他捡了一个铁皮罐头盒子,钉上一个木头把,把盒子底凿出若干个眼,像漏斗一样。我们开发了一片处女地,把搜集来的种子,秧苗尽数种上,共计有红薯,花生,玉米,西瓜,甘蔗,木瓜,百香果,小谢出身农家,自称父母就是靠种地供他上学的,耳濡目染,应该算是内行,我指着栽种得杂七杂八的田地,表示质疑:这些能活吗?能长出来吗?他颇自负,干脆地肯定道:你就等着吃吧!一有闲暇,我们便往地里跑,声称:去看看我们的地。勤勤恳恳地锄草,浇水,种子们倒都很痛快地拱出了芽,生机无限,令人欣喜,正以为它们会顺理成章地长大,强壮,成熟,形势却渐渐不妙,红薯好好地长着,不知哪天秧苗忽然变黑,死了,西瓜刚结出嫩绿可爱的鸡蛋大的小圆球,很快被虫子咬破,烂掉了,玉米则明显发育不良,像得了侏儒症,木瓜树可能是移栽不得法,半死不活,始终没能如想象中迅速地开枝散叶,反而恨铁不成钢地萎缩了,只有花生,甘蔗还差强人意。小谢解释说,是土不行,太贫瘠,又没有肥可施,仅管我们互相打气:原本就是种着玩的,何必在意它长不长呢?
但一无所获,也实在让人气馁,一场狂风暴雨过后,田地更加零落,我们心照不宣地决定放弃,小谢自我安慰:算了,太累了,还影响工作,想吃了买点呗。那块弃置了的土地,曾经的热土,一寸一寸地失守,被荒草掩没,我们的田园梦碎,不过,我对小谢说,将来退休回国,我要找一处带院子的房子住,能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