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18日,晚上9点。此刻我坐在手术室一角,静静地,看着无影灯下,上海舅婆的颅骨,被掀开清理血肿。能够进入手术室看亲人手术,大概是外科医生的特权。
就在5个小时前,上海舅婆被邻居发现,摔倒在家门口,送来了长海医院。我赶到时,上海舅婆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呼之不应。
我拍着她的肩膀说,舅婆舅婆,我来了,我是骁骁。
舅婆勉强睁开眼,喃喃地动了动下巴,又闭上了眼睛。
CT报告,硬膜下血肿合并蛛网膜下腔出血,简单说就是颅内出血。两小时后复查CT,看到颅内出血更多了,必须要急诊手术。医生说,即使手术,痊愈的希望也不大,只能搏一搏。我的阿姨,上海舅婆的女儿说,一切就像电视剧里放的一样,但没想到竟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上海舅婆今年80岁,1944年生人。她是我舅婆亲哥哥的夫人。她一生坎坷,却始终乐观。我的记忆里面,全是她爽朗的笑声。
上海舅婆出生在黄浦区城隍庙石库门,这个地段到现在也算是宇宙的中心了。当年石库门,一层住了好几户人家,自行车叮铃铃响着,孩子们在过道里玩着老鹰捉小鸡。上海舅婆兄弟姐妹6个,住在30平米的石库门,外加后来搭建起来的20平米小阁楼。虽说拥挤,但在战争年代,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那时候上海舅公还在江阴老家,追溯到以前,他们还算远房亲戚。江阴在上海有校办厂,上海舅公作为优等生,被挑选到上海校办厂学校读书,经常去上海舅婆家里做客。一来二去,他们俩订下了终身。
上海舅婆读书也很好,顺利读上了格致中学,考上了复旦大学化学系。但是就在毕业那年,命运的齿轮转动,上海舅婆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去了宝鸡偏远山区的化工厂。上海舅婆说,当时同学们在绿皮火车上,唱着歌,憧憬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到宝鸡后,迎接他们的,不是大巴和宾馆,而是一天一夜拖拉机的轰鸣和山路的颠簸。等下了拖拉机,他们在绵延的秦岭之间,已经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几十年过去,他们有的同学成为了院士,有的还在宝鸡山沟沟里。前几年,他们组织回了一趟梦回宝鸡,发起人说,再不去,可能有些人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上海舅婆在秦岭十来年,和上海舅公一直书信往来,后来结婚领证。上海舅公在上海一家中学教书,因为肺气肿身体不好。以此为理由,想了好多办法才把上海舅婆调回来。
1978年回上海后,上海舅婆先在杨浦高级中学教书,81年恰逢学校合并改制,需要裁撤教师。领导找上海舅婆谈话,希望党员发挥带头作用。上海舅婆心善,也不计较。离职后,上海舅婆调动到饼干厂工作,直到退休。随着时代的发展,饼干厂的效益每况愈下,退休工资也远不及教师编制。但舅婆从来不抱怨命运的不公,笑容总是阳光明媚。
小时后,我最盼望过年时上海的舅公舅婆回江阴,他们会带来上海的故事,还有很多饼干零食。在物质匮乏的90年代初,能吃到上海的曲奇饼干,可以在小朋友们面前炫耀好几天呢。
我3岁多,第一次到上海,上海舅公舅婆带我去了南京西路,外滩和野生动物园,也去了豫园九曲桥。那些老照片构成了我对上海的最初美好记忆。后来,妈妈带着我给上海舅公舅婆写信,在书信往来中,我收获了鼓励和扎根大上海的梦想。这些书信夹在上海舅婆不肯卖的“破烂”中,如今成为了大家珍视的“宝贝”。
15岁那年,我到上海来念高中,上海舅公舅婆家,就成了我另一个家。他们做的葱烧大排,用砂锅做的,特别正宗。经常还有食堂吃不到的春卷,凉面,馄饨。上海舅婆还经常和我开玩笑,说吃不了就兜着走。每次离开,上海舅婆都会趴在楼梯间的窗口看我,笑呵呵地招手。有时候上海舅公也会一起趴在窗口。这时候的记忆里,上海舅公身体已经不太好,上海舅婆退休了照顾他,从来没有怨言,任劳任怨,一直笑嘻嘻的。
我25岁,在医院实习那年,上海舅公帕金森病加重,各器官衰竭。我刚学会导尿术,就每周过去更换一次尿管,量一次血压。后来有一天,上海舅公送急诊室,一口痰堵着,呼吸衰竭了,心肺复苏没有抢救过来,永远离开了我们。
后来阿姨带着老太太到处旅游,走遍了大江南北。老太太越活越年轻,头发乌黑,耳聪目明。两年前摔了一跤,股骨颈骨折,但术后康复地也很好。
新冠那年,老太太也中招了,白肺,我骨科医生赶鸭子上架,也变成呼吸科医生,她成了我若干肺炎病人中的一位,经过半个多月边学指南边治疗,顺利挺过康复出院。现在即使80多岁,她仍然能够生活自理。在我心里,上海舅婆也就当年年轻的模样。
时光如电影一般,关于上海舅婆的故事,虽然我知道的不完整也不清晰,但一桩桩,一件件,在眼前闪过。如今,上海舅婆躺在手术台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不知道身上都是管子的她是否痛苦,但我们都希望她知道,知道我们都在,在等她回来。
2024年5月19日凌晨00:00,写于长海医院14楼手术室
后记
我亲爱的上海舅婆走了,2024年6月19日,晚上11点。
我再也没有了疼爱我的上海舅公,也没有了疼爱我的上海舅婆。
脑外科教授说,老太太很坚强,虽然化验指标很差,但您没有放弃,已经抗过了好几个难关。
我讨厌下雨天,鞋都跑湿了,您却走了。
所有的管子都拔掉了,白色条纹的病号服,换成了大红色的寿衣,仿佛您又年轻回来了。
但是,您的脸冰凉的,您的脚冰凉的。
您的表情好安详,一如您乐观的过往。
您在那边还会给我写信吗?
您在那边还会给我打电话吗?
您在那边还会做葱烧大排吗?
两天后,追悼会,黄梅季节的雨水冲刷着所有人的眼泪。
我的书包里还有一把家门钥匙,上海舅婆给的,说万一能派上用场。这把钥匙跟了好几年,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大殓完成,棺木里摆满了鲜花。我突然想起《追梦赤子心》的歌词“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如果真的存在那么我一定会去”。上海舅婆一生坎坷路,也许充满荆棘,但此时此刻开始,她未来的路上,全是鲜花,那个地方叫做天堂。
上海舅婆,
一路走好,
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