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力量》读书笔记(五)
在《树根》中,至少还有天空这个空间可以缓解视觉上的压抑窒息感。但是在《乌鸦和麦田》(1890)中,天空黑暗得几乎看不清楚。深蓝色的云中混杂着块状的乌云,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乌云看起来似乎要席卷观者,不过,它们的姿态也可以被解读为正在离观者而去,正如森林画面中的那两个人物带给我们的感觉一样。然而,毋庸置疑的是,从《日落下的春日麦田》开始,凡·高对风景画传统的颠覆已经达到了巅峰。事实上,他已经从《树根》时期的表面意义上的激进姿态退出来了。在那幅画中,单就形象而言是无法获得具体实在的印象的,我们只是看到色彩的建构和一些线条,它们自然而然地传达出自然的力量,无须任何解读。
第一眼看《乌鸦和麦田》似乎很容易让人进入,它与我们的视觉期待并没有太多的冲突。麦田中似乎有一条路,向遥远的方向延伸。但是第二眼看,视角变得模棱两可,像是拉维克斯咖啡馆中的苦艾酒再现,画面的视角再一次被颠覆。没有消失点,这是一条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的路。侧面的那条小道也没有方向。那么那几道突兀的绿色线条又是什么呢?篱笆?绿色的分割线?我们所有解读视觉画面的经验都派不上用场。它更像是路上的“向上”的箭头标志,指引我们的视线往前走,最后却又悬浮起来了。画面不是要带观者进入更深层次的空间,而似乎像是一道卷帘。从视觉上看,我们似乎被卷进了扭曲的浓重线条中,这似乎是画面的一道明亮的墙。这种被活生生地吞没在自然和画面中的感受,正是当年在斯赫弗宁根、在德伦特黑暗潮湿的旷野中拿起画笔作画的凡·高一直以来追求的境界。多年来,他一直试图实现一种视觉效果全然沉浸在大自然的活力之中,制造兴奋的感受,让人忘记现代社会的孤独感。这和托尔斯泰对生命意义的发现很接近了。托尔斯泰认为,生命的意义仅仅是日常的生活,并在日常流水似的生活中产生极度的喜悦。然而,对于可怜的凡·高来说,极度的喜悦有时和极度的痛苦并无二致。
最后的日子并不平静。从凡·高最后的一些信件中不难看出,他充满了被提奥和乔安娜抛弃的感受,尽管声名鹊起,但他依然对即将独自生活有一种恐惧感。而且,他还被癫痫和狂躁症所困扰,所有这些都促使他在7月27日那天举起手枪,而不是画笔。用枪射杀自己应该是很困难的,如果他对着自己的心脏射击,他会射不中目标。凡·高踉踉跄跄地来到了拉维克斯咖啡馆。拉维克斯夫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对此见怪不怪了。只是她认为总该去敲敲门问候一下的时候,她听到了凡·高的呻吟,然后是凡·高局促不安的忏悔声,他说他要自杀。拉维克斯夫人明白了怎么回事。不过,凡·高说,别担心,事情没那么严重。
致命的错误是请盖切特医生,这位顺势疗法的专家相信积极疗愈的作用,而没有将凡·高送往最近的医院治疗。那天晚些时候,一个住在奥维的荷兰画家去蒙马特区找提奥和乔安娜了。他不相信盖切特医生的乐观说法。当提奥赶到咖啡馆时,他发现凡·高正坐在床上抽烟斗。提奥也很乐观地相信伤口会痊愈,兄弟俩平静地聊了会儿天。但是接下来凡·高发热不退,他陷入了无意识状态,两天后过世。30日,在炙热的7月田野中举行了一场小型的葬礼。这是凡·高绘画臻于完美的地方。唐吉来了,吕希安毕沙罗也来了他们都意识到,凡·高在生命即将圆满的时刻自杀了。提奥也是这么认为的,凡·高的辉煌时刻就要来了。但是对他们俩来说都太迟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提奥的身心健康都崩溃了,在他倒下之前,他努力实现凡·高的愿望,在他巴黎的公寓中举办了凡·高的画展,试图展示艺术家兄弟情深的一面,而这对于他已逝的哥哥来说非常重要。在1891年1月12日,凡·高自杀身亡后的六个月,提奥在乌德勒支去世了。1914年,他的骨灰被迁往凡·高位于奥维的坟墓旁边,他们的墓穴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常春藤,互相缠绕,紧密不分。
兄弟合葬的地方远离教堂,绕过一堵低矮的石墙,就是丘陵和田野。我们从凡·高那令人目眩神迷的艺术中感受到的泥土气息指甲下的污泥,鼻子嗅到的花香,头发和皮肤清晰可感的触觉凡·高用绘画感知着生命。凡·高不具备高更那样的神秘主义审美,他没法做到与物分离。事实正好相反,他的画就是要让我们感知我们的身体,如此才能更好地感受我们在自然循环中的位置。凡·高对生命实体固执的依恋,产生了现代主义风格的绘画,它留给我们的遗产是意义深远的,又是温和仁慈的。它把现代派艺术从径直走向抽象的自我模式的路途中拯救了出来。凡·高坚持认为,即使他曾经极端漠视外在的色彩和线条,但是他从根本上说还是一个与自然相连接的现实主义者。透纳的观点与此有不谋而合之处。他认为,理解世界的本质并不仅仅只有绘画一种方式,还有其他很多种。每个人都知道,事物消失于我们的脑海中,而不仅仅是视线中。它们只是需要有人抓住这幅画面,用充满生命力的饱满情绪将它点亮,那瞬间的光亮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