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进山的小路,狭窄崎岖,曲曲弯弯,似一条蛇昂着头缓缓地爬向山根。
四十年过去了,小路依然那么窄,那么陡,处处有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处处有裸露的石板、石块,稍不留神就会绊一脚。对于平时运动量不大的我来说,爬山原本就有些胆怯,而各种农用车碾出的沟坎和疙疙瘩瘩的石头更是让我腿软。
我是利用周末回老家看望老爹的,正赶上农忙,便帮他上山拾棉花。
棉花地就在山根,离村子大约两三里地。我索性步行沿着山路一路上坡。除了留意脚下的沟坎和石头,我的目光时时被小路两旁的野花、野果、野草和灌木所吸引。
路两旁是高高低低的地堰,地堰上除了黄色的山菊花还时时见到藤蔓长长叶子已呈秋态的“野西瓜”,我们当地人好像叫它“马包蛋子”“泡瓜”或者“屎瓜”吧,屎瓜的名字虽然不好听,但熟透了却极香甜。即使不吃摘几个单纯拿在手里把玩也挺有趣,青莹莹,圆润润,软糯糯,越揉捏越便软糯一股山野清香气从满手里弥散开来。
除了泡瓜,地堰上还随处可见地梢瓜。这是学名,我们当地是不叫这个名字的,但确切叫什么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好像叫“羊瓢”(音)——毕竟我离开山野已经三十多年,烂漫的少年时代也早已抛弃我接近四十年。地梢瓜的叶子细细长长很像小桃树的叶,但它是草本藤生,无法像桃树一样挺起身子。它的果实长长的,有点像奶奶纺车上摘下来的胖乎乎的线锤子,两头尖尖中间鼓起,青绿莹莹煞是可爱。摘下来时瓜蒂便会冒出乳白的汁液,那颜色那质感像极了牛羊奶,也难怪有地方称它为“羊奶奶”或者“羊奶子”。鲜嫩的地梢瓜有股淡淡的甜味,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山野里疯玩或者割草时经常吃,要是谁发现了便得了宝贝似的大呼小叫,然后在众人的艳羡中嚼在嘴里弄得嘴唇一圈白色奶痕。但到了秋天,地梢瓜熟透了就没法再吃,剥开皮里面全是白色的纤维(种子),有点像玻璃丝。
走在弯曲的山路上,望着高高的地堰、杂草及胡乱堆放的玉米秸秆,望着前方莽苍苍的青山,我的心思一下子飞到四十年前。
那时我和小伙伴们都是爹娘嘴里的“皮贼”“山猴子”和“吃鞋虎”——因为成天疯跑,娘做的布鞋根本不耐穿,十天半个月就让我们跑成了老虎大张嘴,所以她们骂我们简直是“吃鞋”!
这条进山的小路我们几乎天天走。不要说星期天,就是平时放了学天还没黑,我们一声吆喝就跑成一溜烟往山上奔。
我们去逮蝎子、打柏籽,挖远志和骨骨草,柏籽、远志和骨骨草晒干了,蝎子攒了一瓶子,我们便兴冲冲跑到五里外的采购站去卖钱。
因为逮蝎子挖草药可没少弄坏了人家的地堰,回家吃饭时常听到男人或者女人们骂街的声音。我们当然知道人家骂什么,于是端起碗来遮住脸,为了憋住笑胡乱把窝头填进嘴巴里。
我们偷山杏,偷苹果,偷西瓜、甜瓜和面瓜,偷根本就不熟当然也就没法吃的生柿子,有时甚至偷核桃装进口袋里当作打仗的武器。惹得看山的老头远远望见我们便如临大敌,我们上了山不一会儿便被他扛着铁锨一路高骂撵得满山跑。我们吹嘘自己是兔子的老祖宗,正是我们把看山老头练得腿脚兔子一样快。有一次偷苹果竟然被看园子的中年妇女追过两个山头一直撵到学校里。
在学校里当然逃脱不了被老师狠狠揍一顿,回到家又被爹娘的棍棒笤帚疙瘩复习了一次!
转眼三四十年过去了,小路还是那条小路,山也还是那座山。可是当年的小伙伴们都去了哪里?
我离开了家,他们也都离开家,东南西北,像候鸟随季节迁徙。
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家,肩膀上都有这样那样的担子。
人到中年,忙碌和疲惫活成了日常。生活似乎只有苟且,所谓的诗和远方又在哪里?就连我的童年,我的老家也只在夜晚,只在梦里。
我们很少见面,回家过年有时会在街上偶然遇到,彼此递上一枝烟,聊几句家长里短,聊着聊着就提到当年那些往事,聊着聊着就成了少年,青烟在阳光下颤抖,皱纹在额头上闪亮,眼里蒙上一层水汪汪的感慨惆怅与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