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1月26日,那天是大年三十,晚上宣传队要到二营演出。上午九点,乐队班长带着我们乐队的几个人,照例把灯具、调音台和音响等设备装上小平车,一个人拉着平车,其他人推着拽着,到高平的唐庄去装台。平日里装台是乐队的事,演员们要上台演出,出头露面,要保养嗓子、熟记台词,熟练动作,乐队一般是不到前台的。在后台可以直接观看谱架上的谱子,没必要把全部谱子背记下来,再说正规乐队的乐手都是看着谱子演奏,那是“范儿”!自从我们新兵参加宣传队后,团宣传队的乐队力量壮大了不少,所以一般的粗活累活也是乐队去做了。
团里的宣传队,舞台设备并不多,能满足演出的基本条件就行:一幅幕布,能开能合;一般的照明灯光,两盏立式射灯;一台调音台,两个大喇叭。安装、接通、调试好,一个小时就齐活。
装完台,该回去了,班长指着不远处停放的坦克车说,二营的停车场在那里,你们还没有见过坦克吧,想不想看一看?在一排绿色篷布遮盖着的坦克旁边,有辆坦克敞着舱门,掀着后盖,不知道在修理什么。
乐队大部分是从新兵队直接抽调到宣传队的新兵,宣传队驻扎在县城,部队的基层连队尤其是坦克连队都驻扎在县城附近的村子里。虽然参军是坦克部队,但从入伍到现在,我们还没有见过部队配备的T34坦克,当然很是好奇。班长显然和那里修理坦克的负责人熟识,过去说了几句,就对我们招手。我们围了过去,班长指着坦克简单向我们介绍,这是T34坦克,这是炮塔,这是炮管,这是并列机枪;那是驾驶舱门,那是履带,那是航向机枪;上边是车长舱门和炮长舱门,还有高射机枪。前边是坦克内部,后边是发动机等机械舱什么的。别看班长是团侦察连的战士,对坦克连队的事儿还门清。他接着说,你们想看就进去看看,只是要当心别粘上机油,弄脏衣服。他又说,请排长给他们讲讲内部。我们爬上坦克,有的钻了进去,有的就待在外边,从车长或炮长舱门欣赏内部。里边是深绿色的一片铁疙瘩,漆色差不多都磨掉了。炮身炮闩,车长、炮长座椅,驾驶员、机电院座位,潜望镜,瞄准镜,电台,炮弹箱,外壳全是钢铁制成的,发着冷冰冰的白光,只有并列机枪和航向机枪的枪托是木头制作的。舱门紧闭后,坦克里边大约就是黑暗的,需要有灯光照明。炮塔和车身之间能够转动,齿轮上涂着厚厚的黄油,车子里充满着一股子黄油和机油混合的油脂味,难怪班长要大家注意衣服。新兵没有分配连队,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岗位在哪里,我爬出来以后,除了觉得坦克的空间比想象的要窄小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
晚上演出完毕,卸台装车准备返回驻地,我扫了一眼停车场,那辆坦克还在,后盖还掀着,车上拉了一根电线,几支工作灯照的瓦亮,几个人影在晃动,修理的战士辛苦了。
过来些日子,拉练开始,我临时分到坦克二连,跟着二连步行拉练。1971年2月8日,部队在端氏宿营,晚上连里通知我:宣传队的战士明天到团部集合归建,准备排练小节目。那时团部驻扎在在六十里地以外的野川镇,我盘算了一下,明天早点起床,当天能够走到团部报到。熄灯号响了,我刚躺下,屋外进来一个人,说宣传队的新同志是哪个?我说是我,他说他是连里另一个排里的驾驶员,连长让他来告诉我。明天早上他们要驾驶坦克到野川训练,连长不知道我将来会分配到什么连队,怕我到了特务连、步兵连、修理连等附属连队,就坐不成坦克了。他照顾我,特别允许,让我明早可以跟随坦克前进,坐坦克到野川。当然好啦,谢谢连长!
第二天早上四点,哨兵叫我起床,我赶快收拾,捆扎好大衣,背上背包,拎起挎包。连队战士还在睡觉,我就要离开这里,反正大家也互相不认识,我不再顾忌许多,大方地带上眼镜,奔向车场。黎明前夜,一片漆黑,只见车场上有两盏探照灯照耀着,一辆坦克在发动,旁边一位战士在忙碌,我赶紧走过去。真的不好意思,戴着眼镜,看到那么清晰的脸庞,居然认不出昨晚上的那位驾驶员了。他主动说了声:新同志来了。这声音是他!我赶紧应道:是的。说着我背着背包往坦克上爬。他说,背包给我,别背着了。说完他跳上坦克,把背包拿到坦克后部,那里有个大雨衣裹着的包裹,拴在坦克后边的扶手上。他打开包裹,里边也是一个背包,他把我的背包连系在一起,用雨衣裹上,再与坦克扶手绑紧。边干边说:这么大的背包,看着都累!我心头一热。后来才知道,坦克兵行军都是把被褥十字打包(步兵要背负,所以是打的横三竖二式的背肩包),然后捆绑在坦克后舱盖的扶手上行进。老兵所谓:紧步兵、慢炮兵,稀稀拉拉坦克兵。----这是另外的话题了。
他收拾好,让我钻进车里,说:你就坐在弹药箱上吧。车里已经有一位驾驶员,入座在机电员座位上。弹药箱都是铁皮做的,满铺在坦克的舱底,我席地而坐。
驾驶员钻进来,坐好,说了声“开动!”轰隆一声,机器发动了;忽通一下,车子动起来了。
驾驶员和机电员的座位并排在坦克的前下方,后边是高起一截的弹药箱,驾驶员们在我的脚下,我高高在上,好像坐在一间圆铁桶似的屋子里。抬头望去,车长、炮长舱门全都敞开着,通过敞开的舱门,可以看到黝黑的天空中繁星点点闪烁。这次坐享其成,真是拉练中幸福舒适的一趟啊。
只听得油门不断的轰鸣声,坦克行驶着。一会儿,柴油烟飘进坦克里。燃烧过的柴油烟味呛鼻子,越来越浓重,甚至还辣眼,呛得睁不开眼睛,直想流泪。这时候,能感到坦克吼喊着加速了,冷风通过驾驶舱门呼呼地吹进来,在我身边转了个九十度,又顺着车长和炮长舱门哗哗地卷出,油烟子气味小多了,不刺眼了!我大口呼吸着吹进来的空气。
风嗖嗖地灌着,我怕衣服粘上黄油,所以如同和尚打坐一般端坐在冷冰冰的弹药箱上,不敢依靠,再说,舱壁上排列着炮弹卡扣,也不能依靠。渐渐地我感到臀部底下向上渗着凉意,风吹着两腿,从脚腕开始,一点一点地失去了知觉。冷风呼呼地掠过身体,我的全身又冷又僵硬,但是又不敢乱动,也不敢站起来。只是狼狈地赶快把棉帽子的帽檐放下来系紧,两手互相捅在袖子里做“满清状”,但是无济于事,依然透心凉!有心想喊驾驶员停一下,取下我的大衣披上。可是他们两个口里说着“减二挡”、“上三挡”、“换四挡”……,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我哪里好意思喊的出口呢?眼睛一瞟,看到舱内有一捆报纸,赶紧揪断纸绳,拿报纸殿铺在身下,并用几张报纸遮盖住双腿。也可能是心理作用,从这以后,风还是冰冷的,可是那种冻僵致死的感觉要缓解多了。
坦克拐了几个弯,继续前进。坦克舱里前边看不着外边,只能看到驾驶员的肩膀。里边周围没有窗孔,就觉得是坐在头顶有两个窟窿的黑黑的厚铁罐里。其实坦克能通过潜望镜观察,或者从车长们或炮长门钻出身子瞭望,那时我哪里懂那些呦。胃口开始感到不舒服,坏了,小时候的毛病显现出来了!胃口越来越难受,恶心越来越严重。我从小就有这样的毛病,晕车!只要一坐汽车就要晕车。有一次到晋祠,坐车走半路上我就不行了,直到头晕目眩呕吐的走不动,连汽车也下不了,以至于家人后来到那里也不带我。本以为年龄大了,这个毛病会好一些,但是坐上坦克就犯病了。天呐!头晕的天旋地转,胃里边翻江倒海,浑身酥软,冷汗淋漓。这时候的坦克,不知道行驶到了什么路段,忽地停一下右转,咣地又停一下左扭,忽左忽右,我就要完了。可是又不好意思呕吐,再说,吐到哪里呢?强忍着,竭力强忍着!到了胃口汹涌澎湃,好似浪潮就到了嗓子眼,实在忍耐不住的时刻,突然,右边耳朵疼起来,像针扎一样的疼痛,很快疼到脑仁里一般,我又捂又揪又揉右耳,一点都没有缓解疼痛。疼痛转移了胃口不适的感觉,我只能用手指塞到右耳孔中……
正在奋力挣扎,突然,咣当一声,车子一涌,停了,驾驶员扭头叫道;新同志,野川到了,下来吧。嗯?到了!我缓慢地站起来,爬出舱门,跳下坦克,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两腿发软,恍如隔世!忽然发现,右耳的疼痛如耳鸣消退一样“嗡嗡”地减弱散去,胃口也悄悄地恢复了平静。
这趟哪里有幸福舒适的感觉?
一波四折,分明是坦克车用“一套组合拳”在震慑我,让我敬畏它啊!再有机会,我一定得驯服你!我暗下决心。
后来巧啦,新兵分配,我还真被分配到了坦克分队。在连队里通过训练、车场日,经常与坦克接触,逐渐地熟悉了它,日久天长竞还有了些感情。我上车训练、保养,射击,直到后来“官”至车长,指挥全车行动,亲自驾驶、通讯、射击机枪,指挥全车火炮打靶,在草原上拉练,参加营进攻演习等等,样样任务都能完成,身体一点问题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