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哑巴哥哥,他在家里排行老二,我叫他二哥。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怕哪一天我把他忘了,我怕再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我怕这个世界没有人再记得他。
我记得有部电影叫《寻梦环游记》,在电影里,大洋彼岸的墨西哥人认为离世的人并没有真正死去,还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在亡灵节这天,离世的人会回到现实世界和亲人欢聚。
这天,墨西哥全国上下都要隆重地庆祝,人们用纸剪出骷髅形状,制作骷髅零食,戴上骷髅面具,载歌载舞,到处游玩,没有半点悲伤。
亡灵们则可以通过铺满万寿菊的桥到达人类世界看望他们牵挂的亲人,而通过桥的唯一要求是,他们的照片被家人摆在祭坛上。
因此,死亡不是永别,忘记才是。
而我也坚信,死亡不是永别,忘记才是。如此,以此文来纪念我的二哥。
其实,二哥到底还在不在人世,我是真的不知道了。我想大概率是不在了。如果他在的话,他一定会来找我们。可是我们分别大概有十五年了,也没有他任何消息。
听母亲说,二哥出生的时候是正常健康的孩子,后来因为一场病导致耳朵聋了,接着又哑了,四处看病也治不好。那个时候科技并不发达,不像现在,可以植入人工耳蜗,使人听到声音。所以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成了聋哑人,因此村子里的人都喊他“哑巴”。
在我的记忆里,他听不到别人说话的声音。如果有重要的话要讲给他听,那要趴在他的耳朵边大声喊,兴许他会听到点声音。我记得我父母总会这样和他讲重要的话。
平时日常生活,完全是靠手势和表情,靠他自己体会别人的意思。不过自己家人长时间呆在一起,和他交流起来也渐渐不是什么问题。他异常的聪明,也善于察言观色,很轻松能明白我们要表达什么。
我小的时候,总觉得二哥的脾气不好。他的性格急躁,也许是因为聋哑的原因,有时候我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他就急得发出哇哇哇的声音,他越急躁,我就越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导致他可能觉得我很笨,经常表现出嫌弃我的样子,也不爱搭理我。所以我觉得他脾气很不好,我也不敢多和他交流。
二哥长的很帅气,也很喜欢打扮自己。他做事情也做得很棒。他干起农活,干的又快又好,干脆利索。他经常帮助村子里的其他人干农活,总会受到人们的夸赞。
村子里的人们总说:“这孩子真是聪明精干,如果不是耳朵的事,那是真能成就一番气候”。说完发出“唉”的叹息声,大家都叹息着命运对他的不公,惋惜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小伙子,上天怎么能这么对他。可命运就是如此,上帝给了他英俊的外表和聪明的头脑,却为他关闭了通往声音的大门,也许这也是一种公平吧。
我上小学的时候,二哥二十岁左右,正是青春正好的年纪。我印象中的他,总是梳着酷酷的发型,穿着黑色的夹克衫,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一身黑色,干净整洁。他有着一双丹凤眼,眼神清澈明亮,真挚而纯净。浓浓的眉毛,浓密的长睫毛,脸部很有轮廓感,高挺的鼻梁。头发乌黑茂盛,总是梳得油光发亮。一米八的大高个,身材偏瘦,却很健壮。后来认识了刘德华以后,我甚至觉得刘德华都没有二哥好看。
我听说有一年过年,二哥去了表姐家,就去串了一次门,就被他们村的一个姑娘一眼看上了,二哥的帅气是出了名的。
夏天的时候,我们家靠夜间捉蝎子,然后卖蝎子赚钱为生。每年一到夏天,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在天快黑的时候就出发去沟里捉蝎子。
我的家乡在丘陵地带,沟壑纵横,蝎子总是藏在土窝里,在夜间悄悄爬出来,要捉到它得在晚上的时候拿着灯寻,找到蝎子后,用夹子夹住蝎子尾巴,放到自己制作的瓶子里。瓶子比较深,在侧边开个口,拧上盖子,捉到的蝎子从侧面扔进去,蝎子是爬不上来的。
夏天每天一到天快黑的时候,家里除了我,其他人都背着大矿灯,头顶着灯泡,腰里挂上大瓶子,手里拿着刨土的工具,大伙一起跑到沟里捉蝎子。
到了半夜两三点,他们才回来,回来后把捉到的蝎子放进大盆里。每次他们都会比一比谁捉的多,每次都是二哥捉到最多。
母亲说,二哥就像知道蝎子住哪一样,很轻松就捉到很多。
以前每年冬天,家里没有什么菜吃,我们家的菜主要是腌菜,母亲腌的酸菜,萝卜干等等。村里的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吃着这些菜过冬的,有钱的人家会买肉,但是大多数人都是穷苦的,吃不起肉。很多家里,孩子比较多,花费也很大,都是舍不得吃肉的。
而我们家的冬天几乎日日都有肉吃,因为二哥会打野鸡和打野兔子。我印象里,二哥每天都起的很早,尤其是雪天的时候,他起的特别早,天没亮就从家里出发,去田野里寻兔子,几乎隔一两天就会拎回来野鸡或者野兔子。
如果是活的,父亲就会拿到城里去卖掉,如果是死的,母亲就会把他们做成肉给我们吃。每次,当二哥拎着兔子从田里回来,路过村子别人家的门口,人们都特别羡慕他能打到兔子。有的时候,一天打的兔子多的话,他会分给村子其他人,让别人也吃上兔子肉。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他,都爱和他套近乎。
二哥其实是用最原始的方法打兔子的。他在兔子经常路过的地方打上铁圈,尤其是有梁有坡的地方。等兔子跳下去的时候,头刚好会被铁圈套住,然后就跑不了了。
我们那是丘陵地带,有很多坡,地里有很多梁,我们家的地,刚好一处高,一处低,高土梁给分开了。二哥在梁中间下了很多铁圈,有一次我看见一个铁圈,我想,兔子怎么会跳不过去呢,那么小的圈,想钻进去也不容易吧。
于是我突发奇想,想自己跳一个试试。我便纵深一跃,谁知跳圈刚好就把我的脚给勾住了。我摔了个大马趴,脚给套牢了,脚出不来,也站不起来。只能喊来父亲为我解开,父亲看到我的样子,笑岔了气。
村里也有很多人学着二哥套兔子,但是他们总是套不到,只能无奈地眼睁睁看着二哥每天都拎着几只兔子回家,露出羡慕的眼神。
二哥好像知道兔子每天都从哪里路过一样,真是神了,我也因为有这样的二哥而骄傲。
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二哥二十岁出头,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他总是不与人来往,总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电视。每天除了吃饭,啥也不干,也不见人,就是把自己关起来。
在某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回到家里,路过他的房间,发现他趴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农药瓶,口吐白沫。他睁着那双真诚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还示意让我也喝一口。我知道那是农药,是不能喝的。但我当时年龄小,也不知道人喝了农药怎么办,就赶紧给他倒水让他漱口。家里也没有电话,我着急的不知道怎么办?
刚好母亲也从地里干活回来,母亲一进院子门,我赶紧跑去跟母亲说:“二哥好像喝农药了,你快去看”。而母亲却不信我,只顾自己走路。等他路过二哥房间的时候,他看到了和我一样的场景,立马慌了。于是,赶紧出门喊人,找来邻居家的三轮车,把二哥拉去诊所。
我记得那天天色已晚,最近的诊所就在邻村,我也跟了去。我只记得诊所的医生为他洗胃,他疼得撕心裂肺的叫,父亲母亲和其他人按着他的头、胳膊、腿不让他动。医生把管子直接从他嘴里插进胃里,往里罐着不知道什么的液体。每冲洗一次,他身体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叫声。
那天,二哥哥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是从那天起,从前的二哥就消失了。
那个聪明能干,会捉蝎子,会打野鸡,套兔子的二哥不见了。他的人生像被魔鬼付了身,从此只有疯魔。
是的,二哥从此就疯了。
我多么希望我能拥有超能力,多么希望时光倒流。这样我就能救回我的二哥。
他的样子总会不经意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我安安静静晒太阳的时候,他会出现。在我回到老家站在老院子的时候,他会出现。当我抬头看向蓝天的时候,他会出现。
我总在想,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上帝为什么偏偏挑中他。让他受尽了人生的孤独和痛苦,却又无法说出来。
这几年我一直在回想,他为什么会突然间生病了呢?
难道是由于自己是聋哑人,变得自卑?还是因为觉得得不到关爱,觉得被忽视,没有存在感?还是他不甘心命运如此的安排,给了他残缺的身体,所以才导致抑郁,然后自残。而我不知道什么原因。
我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是正常的,偶尔会手不停的比划着,嘴里乌拉乌拉的自言自语。
有一次,他和母亲在吃饭,就开始手不停的比划,脸上露出各种胆怯害怕的表情,好像有人要害他一样。他嘴里乌拉乌拉地好像是说他在路上看到了鬼,鬼一直在追他。母亲一直静静地坐着听他说话,他大概说了两三个小时的样子,我想母亲当时心里一定很苦吧。
二哥变成这样子的时候,父母并没有意识到他是生病了,总以为他是在闹着玩,再加上,家里也穷,没有钱去给他看病。
就这样,二哥从开始的偶尔发病,到后来经常发病。从开始的只是一直乱说话,到后来的开始发泄,摔东西、骂人、甚至自残。尤其是父亲生病去世以后,他就更加疯狂了。
记得那年冬天,正赶上村里有庙会,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大家都在热火朝天的聊天。亲戚不知道二哥的情况,都热情地问候他,他也坐在那看着他们聊天。
突然,他猛地坐起来,嘴里乌拉乌拉地应该是在骂人,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像是要发泄什么,搞得大家都不知所措,母亲赶紧出来解释说没事,他经常那样,没有恶意。
可谁知,二哥突然跑到案板处,掂起案板上的菜刀,右手食指放在案板上,左手拿起切菜的大刀,狠狠地一刀下去,食指瞬间就断了,鲜血很快流满了他的手。
母亲在他拿起刀的时候就赶紧跑去夺刀,但是没来的及。他干净利落的切断了自己的食指,而且一声也没叫,没有流一滴眼泪。相反,他的脸上倒是显露出了一丝情绪发泄之后的轻松之感。我想,那时他一定疼死了,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痛呢?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一定是控制不了自己吧。
众人看到那一幕,都惊呆了,赶紧去帮忙。母亲赶紧拿起他的半截手指,众人拉着他赶紧往医院跑。
我没有跟去医院,等下次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食指被包扎起来了,那半截手指没有续上。我想,也许是家里没有钱给他续手指吧。
从此,二哥又多了一项残疾,手指不全。
后来我上了镇上的初中,要住在学校里,每周末回一次家,家里的很多事也不清楚了。二哥犯了多少次病我也不清楚,我猜想应该不会少。
每次回家看到二哥,他也不搭理我,和往常一样的嫌弃我。我也不敢和他说话,生怕他打我骂我。
我初二的时候,和往常一样周末放假回家。那天应该是夏天,下了很大的雨,而我还没有带伞。我下了公共汽车,淋着大雨一路小跑赶紧往家里跑。还想着回家就能吃上热乎的饭了,因为肚子已经很饿了,我渴望吃上一碗热乎乎的炝锅面。
等我跑到家的时候,已经淋的不成样子了。头发贴在脸上,往下流着水。衣服湿透了,书包也湿了,里边的书也湿了。可我一进院子,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
我家住的是窑洞,一共就两孔窑洞,二哥住一间,我和母亲住一间。我先看到的是我和母亲住的窑洞,窑洞的门已经没有了。一进门,炕上原来铺的竹席被拉到了地上,褥子也随便扔在地上。二哥哥就坐在地上,靠着窑洞的墙。墙下边有半截被水淹过的样子,窑洞的顶上,原来的格挡板也不在了,顶墙黑乎乎一片,像是被烧过的样子。屋里的东西几乎都被砸烂了,碎碗碎碟,柜子也被咋了,倒在了地上,我的书扔了一地,粘满了泥巴。家里除了那个大案板和大土炕还好好的在,其他的几乎都毁了。
我看到眼前的狼藉,没反应过来,我问二哥:“咋回事,咱妈呢”?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眼神还是那么真挚无辜。我出了窑洞,站在院子里,淋着雨,面朝着那口破窑洞,我在想,这发生了什么?而母亲也不见踪影,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等了好久,母亲也没有出现。而我一直站在院子里淋雨,因为没有地方可去了。我当时在想,母亲是不是走了,把我们抛弃了。她是不是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一个人走了。而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哭了,我的内心无比的绝望无助,那时的绝望是我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的绝望,也许是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感觉,至今难忘。
我记得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哭了很久,雨水和泪水一直在我的脸上流淌。站累了就蹲下来,一直到雨渐渐的停了。而二哥一直在屋里,应该是睡着了,也没有管我。那天的我想了很多,想过如果母亲真的走了,那我也上不了学了,只能出去捡破烂了,难道真要成为流浪者吗?
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母亲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走进了院子门。一见我她赶紧喊我过去,她慌忙的说“赶紧走,我们不在这里住了,这里住不成人了,要住到别的地方去”。我问她要住到哪里去,她说她才找到了住的地方,刚把能用的东西搬过去,一直在整理,忘记了我放假了。
就这样,我跟着母亲,走出了院子。走到了另一个院子,距离原来的地方不是很远。那里是村里的一个有钱人家的老房子,他们搬走了,母亲暂借住了那里。母亲说,现在住的地方不能让二哥知道,他现在发疯的厉害,总是砸东西,甚至打人,他把家砸了,烧了,淹了,把她也打了。所以母亲没办法,才搬走了。
从此,我和母亲就住在那座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座瓦房,还有两孔破窑洞。院子里种满了果树,有杏树、桃树、梅子树、李子树。除了两条通往房间的路,其他地方都种满了树,院子还是挺漂亮的,我和母亲住在了其中一孔窑洞里,当我去的时候,窑洞里已经收拾差不多了,像个家的样子。
我们和二哥从那以后就分开生活了,他住在被他毁了的破窑洞里,每天母亲给他送饭吃,然后再偷偷地避着他回家,生怕他发现了我们的新住处,然后再搞破坏。
如果说在我人生的这三十年来,有什么人能让我想起来就心酸到泪流满面的话,这个人就是二哥了。
虽然在我儿时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是嫌弃我,有时候还嘴里哇哇哇的骂我。儿时的我并不是很喜欢他,甚至有些害怕他,我们兄妹之间也很少交流。但是自从二哥疯掉以后,和我们分开住以后,我们之间有了难忘的故事。关于我和二哥之间的故事,我能记起来的,就是发生在那段时间的故事。
二哥和我们分开住以后,母亲每天都要给他送饭,一日三餐,风里雨里不曾落下一顿。我放假的时候,这个送饭的任务就交给了我。
有一次母亲让我回原来住的地方找东西,现在我已经忘记要找什么了。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当我回去的时候,二哥刚好在家里,我看到他把家里人的照片都撕了,其中有我的、大哥的、他自己的、还有父亲唯一的遗照、父母的结婚证的照片,这些被撕成几瓣扔了一地。我看着他,大声问他“为什么要撕掉照片?”。他瞬间面露狰狞之色,吐字不清地说到“你管我?”我是能听懂他的发音的。
我能感到他很愤怒,他用脚狠狠地剁地上的照片,好像是想让这些人从地球上消失一样,他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并且推我,嘴里发出“滚”的声音。
我气的扭头就走,他追出了院子,我看他追了出来,于是我加快了步伐。当我走出院子,走到门口村子上的路上时,我回头生气地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竟然拾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准备往我身上砸,我赶紧就跑,最后砖头正好落在我的身后脚下,但凡我跑得慢一点,估计就被砖头砸中了。我气得回头愤怒地看着他,他嘴里又开始骂,把父母的名字喊出来骂,语言不堪入耳。我没有再逗留,愤怒地离开了。
这件事让我很生气,更加讨厌他了,当时的我不能理解他,因为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子。
我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家,因为母亲说不能让他跟着我,我只能走了其他的路。我走了一会,回头看了一下,我发现二哥一直跟着我。于是,我只能停下来休息,他看我停下来了,他也停了下来。那天下午,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没有办法,我看他正常点,不骂人了,我又走回家了,他也跟着回去了。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而我回不去新的院子去了,因为我走哪,二哥就跟到哪。那天晚上,我只能和二哥一起住在了那个被他毁掉的破窑洞。
那个窑洞只有一个大炕,没有被褥,我上到炕上找了一个墙角坐了下来。他也上了炕上,坐在另一端炕头。他一直盯着我,生怕我跑了。
就这样,我和二哥大眼瞪小眼,在炕上坐了一夜,一夜都没有睡觉,灯也没有关,亮堂堂地亮了一夜。因为我害怕他又犯病打我,我不敢睡着。
那个时候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我不知道几点,只知道天黑了。听着鸡叫声,靠直觉来判断时间。
那个夜晚真的好漫长啊,我看着二哥,二哥也看着我,他一直看着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也不说话。他看我的表情很正常,没有狰狞,没有愤怒,眼神真挚无辜,纯净透亮。有时候我和他对视后就想笑,我笑了,他也不笑。他像猫盯老鼠一样盯着我看了一夜。
期间,我实在太累了,靠着墙迷糊了一会,不知道有多久。后来被鸡打鸣的声音叫醒了,我以为天快亮了,于是下了炕,走到外面,可外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月亮和星星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走出了院子,村子里寂静极了,没有一丝的灯光,也没有一丝星光,天地一片漆黑。我几乎是摸索着靠着直觉走路的。
我走到门口的路上,什么也看不见,走了一截也不敢再走了。后来才知道这应该是黎明前的黑夜吧,夜最黑的时候。
我身后一直有个黑影跟着我,我去哪,他去哪。那天晚上,母亲一直也没有来找我。我无奈又回到了炕上,坐在那,继续被盯着。我们肚子都饿的咕咕叫,都没吃饭,只能扛着饿等天亮。
天终于亮了,我想母亲肯定要来找我的,大概六七点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母亲终于来找我了,她带着给二哥的饭进了门,把饭递给二哥示意他吃饭。
母亲趁二哥吃饭的时候,让我赶紧走,回去吃饭。这次,我走的时候,二哥没有跟出来,因为他忙着填饱肚子。
二哥除了一日三餐吃着我们送的饭,其他时间就在村子里晃荡,村里人都知道他现在不好惹,都不敢和他交流。我记得他总是在村东头的大路上瞎晃,走来走去,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送饭的地点也随着他常驻的地点在改变,后来饭就送到了村东头的大路边,因为他经常在那里,饭送家里不见人。
有一次,我去给他送饭,发现他也不在村口,到处也看不见他。后来路边的人告诉我他在东边地里的窑洞那儿。
我顺着他们指的那条路走去,我知道那儿曾经有个窑洞,所以很快找到了他。我到那儿的时候,站在门口往窑洞里边瞅,发现他已经在那里安了家。地上有竹席,有破褥子,他就躺在破竹席上睡觉。原来,他准备常住那里了。
那个窑洞在沟边上,前面就是一条大沟,人走不过去。对面是隔壁的村庄,那村庄的人如果在那头沟边上说话,这头的人也能听到。但是要走过去,需要绕的远处的大路上,绕一个U形才可以到达。
那个窑洞没有门,没有窗,没有炕,就是一个洞。地上有一层厚厚的土,那窑洞应该是给那些在地里干活的人歇脚或者避雨用的。而二哥就住在那里。那时已经是深秋,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在那破洞里过夜的。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住在那里,我走进去蹲下摇了摇他,他立刻惊醒了。我赶紧把饭递给他,示意他吃饭。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揭开饭盒盖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我蹲在一边等他吃完,还要把饭盒带回去。
在我给二哥送饭的那些天里,他倒也没有犯病。
最让我记忆深刻,永生不忘的一次送饭,是发生在初二的一次放假的时候。那次送饭以后,我对二哥哥的态度彻底改变了。我不再讨厌他,反而开始喜欢他了。那次送饭也成了我和二哥哥之间最难忘的记忆,使我今后每次想起来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次和往常一样,我到了村头的路上,他就站在路边上,看见我过来,他也朝我走来。我们找了一个地方,我把饭盒给他,他和往常一样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吃饭速度很快,一会就吃完了。吃完以后,我和往常一样收拾好饭盒和筷子转身走,没走几步,他突然“哎”了一声,我知道他在叫我。我回头看他,他招手示意我去他身边。
于是,我回到他跟前,他示意我跟着他走,我跟着他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根跟前,那个树根很大,树干被剧掉了,树根放在那儿,上边还可以坐着歇息。
他绕到树根后面,手伸进树根后边底下的空隙里,吃力地掏出来了一串葡萄。那葡萄颗颗饱满,没有一棵坏的。有红的有绿的,有红绿相间的。那时候已经深秋了,葡萄早已经下架了,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葡萄,而且还藏的那么深,应该是怕被别人偷去吧。
他把葡萄递给我,示意我吃,我顿时很惊诧。这是很多年来,二哥哥第一次递给我东西吃,而且这串葡萄还是被他藏起来等着见我的时候给我的。我拿着葡萄,看着他。
他蓬头垢面,脸上粘着灰,因为长久不洗脸的缘故,脸显得很脏,已经完全看不出他曾经英俊的脸庞。他的头发有的地方打结了,头发一撮一撮的,粘着土,颜色暗淡,不像以前的头发蓬松,黑的发亮。他的衣服也粘满了土,脏兮兮的。鞋子就更脏了,还破了个洞。
我看着眼前这个二哥,瞬间泪流满面,因为我想起了曾经的二哥,曾经把头发梳的油光发亮,皮鞋也擦的蹭亮,穿着整洁,一尘不染的二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那样他了。
如今,他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从前的他哪儿去了呢?病魔侵蚀了他,改变了他的容貌,改变了他的人生,改变了他原本虽残缺却安逸的生活。
而这样的被疯病折磨的的二哥,却还想着把对他来说的好东西藏起来留给我这个妹妹吃。这难道不是打心底里的爱吗?自己的生存环境那么糟糕,却把好吃的东西藏起来给我留一份。
我拿着那串葡萄,和他告了别,他没有再跟着我。我想,那一刻他是清醒的。他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住在哪儿,但是他没有去找我和母亲,他应该是怕他发病的时候失控伤害我们吧。我只记得,当时我是流着眼泪吃完了那串葡萄。心里想着,等有一天我长大了,我要带他去看病,把他的病治好。
后来,我上了初三,因为要考重点高中,学业也忙了起来,放假依然给二哥送饭。有一次放假,我要去送饭,母亲说“不用送了,你二哥走了。”我惊讶的问:“走了?走哪去了?”母亲说“不知道,已经好几天没见他了,到处找也没找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再后来,听说他又出现在了村里,然后又没影了。母亲一直再到处找,到处打听他,却没有音讯。那个时候没有电话,除了四处找,四处打听,也不知道如何寻人。
他走了,是自己走的。也许他意识到了自己对我们来说是负担,不愿意再麻烦我们。或者是他想离开这个地方,去过另一种生活。总之,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我想,他走以后很可能会成为流浪者,他是聋哑人,又有精神问题,他如何生存呢?他能去哪里呢?以至于以后的岁月里,每次我在路边遇到流浪者,都会追上去好好看一看,看看是不是二哥。我多么希望我能在某条路上遇见他。
母亲曾经找了一两年,实在也找不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二哥不知道是否还在人世,我想大概率是不在了。
我曾想过,他会不会被好心人收留了,但一想到他犯病时的样子,又觉得不大可能,没有人能忍受的了。可他到底在哪儿呢?
这是我记忆中的二哥,无论他是曾经的潇洒英俊,还是后来的蓬头垢面,他在我的心里都是我最爱的二哥,我将永远记得他的样子。我多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他,虽希望渺茫。如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也永远想念他,永不忘记。
因为,死亡和分离都不是永别,忘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