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紫藤与裂帛
1990年谷雨
青石板缝里的蚂蚁排成蜿蜒的队列,林默趴在地上数到第七十九只时,忽然有冰凉的水珠坠入脖颈。他仰起头,暮春四月的紫藤花瀑正在崩塌。
那些淡紫色的蝶形花瓣成串坠落,砸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破裂声。阁楼木窗猛然洞开,母亲探出半个身子,乌黑长发间缠着绛色布条。她将整匹织金缎抛出窗外,暗红绸缎掠过紫藤花架时,惊飞了栖息在檐角的雨燕。
林默的指甲抠进青苔斑驳的石缝,潮湿的泥土沾满指节。他知道此刻不能发出声响——每当紫藤花期来临,母亲总会在满月夜变成另一个人。去年此时,她将整坛梅子酒泼向佛龛,燃烧的经幡差点引燃了百年老宅的雕花横梁。
"蝴蝶要破茧了。"母亲的声音裹着奇异的欢欣,剪刀寒光撕开嫁衣袖口。林默看见金线绣的并蒂莲被绞成两半,裂帛声像极了除夕夜奶奶杀鸡时,扭断鸡颈骨的脆响。
他缩进紫藤花架最深的阴影里,数着第七十八片花瓣飘落的位置。母亲赤足踏过满地狼藉,绣鞋上的珍珠滚进青苔深处。剪刀尖突然抵住他的左肩胛,胎记上的皮肤泛起细密战栗。
阁楼的樟木箱里锁着母亲的秘密。三天前林默偷看过,箱底压着褪色的结婚照,父亲的面容被剪刀挖去,留下黑洞洞的缺口。照片背面有行褪色钢笔字:"1987年摄于深圳国贸大厦旋转餐厅",那是他学会认字后读懂的第一个完整句子。
"你看,茧房裂开了。"母亲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戳刺胎记,暗红指印覆盖了那只振翅欲飞的蓝灰色蝴蝶。血腥气混着陈年樟木味在鼻腔蔓延,林默突然想起上周在渡口看见的疯女人——她也这样用碎瓷片划自己的胳膊,围观者说那是被南洋水手抛弃的新娘。
布帛撕裂的锐响穿透暮色。母亲正在肢解那件珍藏十年的嫁衣,苏州老师傅用三个月缝制的百子千孙被剪成碎片。林默记得每逢清明,母亲都会取出嫁衣对着铜镜比划,镜框边缘镶着的珐琅彩蝴蝶总是沾着她的泪痕。
"阿默你看!"母亲突然将半幅袖筒罩在他头上,金线刺绣的祥云纹路在夕阳下流淌。透过织物的经纬,他看见母亲瞳孔里跳动着诡异的光,像是暴雨前在河面乱窜的银鱼。
八仙桌上的老式座钟突然敲响,惊起梁上燕子。母亲触电般扔掉剪刀,踉跄着扑向满地残绸。她颤抖着拼接那些碎片,却怎么也凑不齐领口的盘金绣鸳鸯。林默蹲在墙角数蚂蚁第八十次重组队列时,听见母亲在啜泣中夹杂着断续的咒骂:"周庆生...你骗我...深圳根本没有紫藤花..."
周庆生是父亲的名字,烫金字体印在箱底那封未拆封的挂号信上。去年冬天邮差送来时,母亲用煤油灯烧了整整一夜,火焰在信封上舔出焦黑的蝴蝶形状。灰烬里残存的只言片语写着"合资企业""港商注资",还有半句"等孩子大些就接你们..."。
暮色渐浓时,母亲开始哼唱那首古怪的童谣。她将绸缎碎片抛向天空,绛红色布条缠着紫藤花在晚风里翻飞,宛如万千带血的蝴蝶逃离老宅。林默的掌心还攥着那片紫藤花萼,汁液渗进指甲缝,留下淡紫色的痂。
后巷传来卖糖粥的梆子声,林默突然被拽进弥漫着霉味的怀抱。母亲的手按在他渗血的胎记上,体温透过单薄的的确良衬衫传来诡异的灼热。"记住,蝴蝶要往南飞。"她的呼吸带着枇杷膏的苦涩,"穿过台风眼,才能找到真正的茧房。"
阁楼的木地板吱呀作响,母亲开始用碎布条编织长绳。林默数到第一百零三只蚂蚁消失在石缝深处时,听见瓦当上的雨燕发出预警般的啼叫。晚风送来河对岸造船厂的铁锈味,混着紫藤花腐败的甜腥,在他鼻腔里酿成某种预示命运的气味。
当最后一线天光消失在西厢房的飞檐后,母亲突然安静下来。她跪坐在满地狼藉中,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得像是随时会断裂的丝线。林默摸索着爬到她身边,发现她正用血淋淋的指尖在青砖上画圈,那些重叠的圆弧逐渐形成蝴蝶翅膀的纹路。
"阿默,明天我们去寄信。"母亲的声音恢复清明,从发间取下那根磨损的银簪。林默认得这支簪子,簪头镶嵌的翡翠蝴蝶是外婆的遗物。去年中秋节,母亲就是用它在月饼里藏字条,写着"别吃馅料"——后来他在桂花馅里发现了半片安眠药。
子夜时分,林默蜷缩在樟木箱里。母亲发病时撕碎的嫁衣碎片从箱盖缝隙飘落,像一场永不停息的血雪。他握紧那枚偷藏的翡翠簪头,听见母亲在阁楼反复推拉抽屉,铁环撞击声与河上夜航船的汽笛交织成催眠曲。
在坠入混沌梦境前,林默突然想起白天在供销社看到的日历。谷雨节气下方印着"宜破屋坏垣",鲜红的字迹仿佛某种神谕。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肩胛的蝶形胎记上投下细密网格,如同命运早在此处织就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