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骨殖(1911年霜降)
青蚨镇的渔人李老三永远记得那个浸透晨雾的清晨。他的舴艋舟刚滑进老林子深处的悬棺洞,船桨就刮到了洞壁上凝结的琥珀色树脂,腐叶与檀香混合的气息突然浓烈起来。当他扒开覆盖着苔藓的枯枝,半具白骨的手骨赫然映入眼帘——指骨弯曲如握物状,掌心嵌着半片氧化的银蝶骨,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
更让他心惊的是白骨腕骨处的刻痕:三道平行的细槽,显然是生前用碎瓷片反复刻画所致,形状与阿秀后颈那片朱砂蝶如出一辙。李老三颤抖着解开白骨腰间的布包,掉出半幅碳化的绣绷,绷架上的缠枝莲纹早已模糊,却在中心位置留着米粒大的凹坑——那是阿秀当年为嵌银蝶骨特意留出的。
布包底层压着页边角焦黑的宣纸,墨迹在潮气中晕染成蝶形:"宣统二年腊月初七,阿秀以腕骨血润木雕,蝶翼初振时,周团练断其银针三枚......"字迹至此中断,最后一道笔画拖出长长的血痕,恰似青石桥下终年东流的河水,永远带不走沉在河底的银铃碎响。
第一章·茧(1902年清明·槐花香里的骨殖)
(一)
七岁的阿福把发霉的炊饼掰成小块,看它们在青石桥下的河水中漂成白色的云。父亲遗留的刻刀沉甸甸地坠在裤兜,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条是母亲用陪嫁的鸳鸯被面改的,如今已洗得发白,却还留着若有若无的槐花香——那是母亲投河前最后一次抱他时,鬓角沾着的花瓣。
"小叫花子偷我的蝴蝶!"尖锐的童声惊飞了停在石栏上的白鹭。穿月白绫裙的小姑娘正被三个男孩围着,发间的银蝶簪歪成欲坠的弧度,腕上的银铃随着挣扎发出细碎的响声。阿福认出她是西街绣娘陈娘子的女儿,三天前见过她蹲在河滩上,把绣坏的并蒂莲帕子折成船,追着木船跑了半里地。
"那是我娘绣的!"小姑娘攥着被扯破的帕子,指尖沁出的血珠滴在残缺的蝶翼上,竟比金线绣的花蕊还要鲜艳。阿福看见帕角缀着的珍珠突然反光,映出她后颈指甲盖大的朱砂斑——形状恰似半只展翅的蝴蝶,与他刻刀鞘里藏着的半片银蝶骨严丝合缝。
他突然冲过去,刻刀在青石板上划出火星:"你们再欺负人,我就刻山精的脸贴在你们床头!"男孩们看见他眼中倒映的槐树影子在发抖,尖叫着跑开时撞翻了小姑娘的竹篮,里面滚出两根细长的骨头,在阳光下拼成蝴蝶形状。
"谢谢你呀......"小姑娘蹲下来捡骨头,鬓角的碎发沾着河泥,"我叫阿秀,你呢?""阿福。"他别过脸,不敢看她腕上的银铃——母亲临终前曾抓着他的手说,戴银铃的绣娘终会沉河,就像二十年前那些被洋人逼死的绣娘们。
(二)
绣庄的雕花后门在每月十五准时打开条缝,阿福总能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听见阿秀压抑的抽气声。这日她递出的帕子上绣着歪斜的木槿花,花瓣边缘渗着浅红——是被绣针戳破指尖留下的血渍:"老板娘说再绣错就要用荆条抽手心,"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绣线,"可我总把花瓣的层数数错,就像......就像总记不清你刻的蝴蝶有几根触须。"
阿福摸着帕子上的血点,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土地庙听见的对话:周团练的副官说"陈娘子的丫头后颈有朱砂蝶,是天生的绣娘胚子",老板娘沈氏应和着笑,银簪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低头看手中的银蝶骨,内侧的"沈"字被磨得发亮——这是母亲沉河时紧紧攥着的,而阿秀捡到的另半片,内侧刻着"陈"。
"阿福哥,你看!"阿秀从石缝里挖出个用油纸包了三层的物件,两根蝶形骨头在月光下泛着珍珠光泽,"去年发大水时从沉船里冲出来的,王绣娘说这是蝶骨,集齐一对能让蝴蝶活过来。"她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冻红的耳垂,"你说,要是把它们嵌进你刻的蝴蝶里,会不会飞起来?"
河对岸传来绣庄的铜铃声,阿秀慌忙把蝶骨塞进他手里,银铃在奔跑时撞出破碎的节拍。阿福摸着掌心的骨头,发现她留给他的是左边那片,内侧的"陈"字对着自己的掌纹,而母亲的那片"沈"字,正贴着他的心跳。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晃成蝶翼的形状,他忽然明白,二十年前沉在河底的,不只是绣娘们的尸体,还有这对本该合在一起的蝶骨。
第二章·蚀(1908年谷雨·绣绷上的血牡丹)
(一)
十五年后,青蚨镇的梅雨依旧黏腻如未干的绣胶。阿福蹲在土地庙前的青石板上,刻刀在百年桃木上游走,木屑落在袖口的补丁上——那是阿秀去年用库缎边角料绣的并蒂莲,如今已被磨得发毛,针脚间还嵌着细小的银粉,是她偷偷从绣庄的金粉罐里攒的。
"阿福哥!"河对岸的绣庄二楼,水绿襦裙的阿秀正扬着帕子,帕角的流苏在细雨中晃成银线。木盆顺流漂来,撞在青石桥的石礅上,里面躺着半幅绣绷,绷面上半只金线蝴蝶的左翼缺了三分之一,蝶身中央的凹坑边缘染着浅红——是她咳血时溅上的。
"老板娘说西洋机绣的帕子能卖十两银子,"她隔着河水喊话,腕上的银铃被风撞得变了调,"可我总绣不好左翅,就像......就像你总刻不好右触须。"阿福看见她低头咳嗽时,后颈的朱砂蝶在衣领间若隐若现,比五年前大了一圈,形状也更像展翅的蝴蝶。
他摸着绣绷上的凹坑,想起藏在刻刀鞘里的两对蝶骨:母亲的"沈"字骨和阿秀的"陈"字骨早已合为一体,而阿秀去年送他的水鸟胸骨蝶骨,此刻正躺在木雕的凹槽里。本该在及笄礼那天送出的定情信物,如今还躺在锦盒里,因为绣庄的铜铃总在申时三刻准时响起,催着她回去绣洋人要的玫瑰。
(二)
绣庄的地窖里,阿秀跪在潮湿的青砖上,面前摆着十二幅未完成的《百蝶图》。老板娘沈氏的藤条抽在她脊背的瞬间,她数着砖缝里的青苔——第十九道砖缝里卡着半片银蝶骨,是她去年打扫库房时发现的,内侧刻着模糊的"周"字。
"周团练说了,巡抚大人要的是百只金粉蝶,"沈氏的银簪子在壁灯下泛着冷光,"你倒好,每只都缺左翅,是成心咒他打了败仗吗?"藤条再次落下,阿秀咬住嘴唇,盯着绷面上的蝴蝶——左翼的金线总是在她咳嗽时绷断,就像她总能在深夜听见后窗传来的刻刀声,总是在黎明前停止。
"姨母,"她忽然开口,血珠滴在绣绷上,竟在蝶翼缺角处晕出朵牡丹,"我后颈的朱砂蝶,是不是每年都会变大?"沈氏的手突然顿住,藤条"当啷"落地:"你母亲临产前,在槐树下跪了三天三夜,"她转身打开檀木匣,里面躺着半片银蝶骨,"求蝴蝶仙子护你平安,却不想......"
阿秀摸着后颈的胎记,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捡到的蝶骨——左边那片内侧的"陈"字,和沈氏匣中的"周"字骨拼起来,竟成了完整的"陈周"二字。地窖的顶梁上,不知何时停着只死蝴蝶,翅膀上的朱砂纹与她的胎记分毫不差,触角断了一根,像极了阿福总刻坏的那根。
(三)
戌初刻,阿福蹲在绣庄后巷的槐树下,听着墙内传来的鞭打声数到第十七下。他攥着怀中的锦盒,里面的蝶形木雕已刻了三个月,蝶翼中央的凹槽能刚好嵌进两对蝶骨。忽然,墙头上飘下片带血的帕子,帕角绣着半只蝴蝶,左翼的金线被血染红,形成的纹路竟和老林子千年桃树的年轮一模一样。
"阿福哥,"阿秀的声音从墙内传来,带着水样的颤抖,"周团练说明天带洋人来挑绣娘,要......要取童女的腕骨磨粉,说能让军旗刀枪不入。"她隔着墙递出个小包,里面是半片带血的银蝶骨和张发黄的纸,"这是我娘的卖身契,还有......还有老猎户给的地图。"
月光透过槐树的枝叶,照在血书上的字迹:"光绪二十年冬,周仲甫引洋兵烧我绣坊,妻沉河前托孤于妹沈氏,蝶骨分两半,藏于老林子桃树......"阿福的刻刀"当啷"落地——原来父亲不是病死,是被周团练的父亲用刻刀捅死在老林子,就因为他护着阿秀爹娘的骨灰坛。
墙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阿秀的闷哼。阿福扒着墙头望去,看见周团练的副官正扯着阿秀的头发,腕上的银铃碎成两半,掉在青砖上的声音,像极了二十年前母亲沉河时银蝶骨碰撞的响声。
第三章·劫(1909年霜降·老林子的雾与骨)
(一)
老林子的雾像浸了墨的棉絮,阿福的布鞋在腐叶上踩出"咯吱"声,惊起的夜鸦叫声惊碎了晨露。他攥着父亲遗留的刻刀,刀柄上的红布条是阿秀用自己的肚兜改的,绣着细小的忍冬纹,此刻正被雾水浸透,贴在掌心像块烧红的炭。
第七天正午,他终于看见那棵虬结的老桃树。树干上的纹路竟和阿秀后颈的朱砂蝶分毫不差,每道沟壑里都嵌着细碎的人骨粉末——那是二十年前绣娘们的骨灰,被周团练的父亲混着桐油涂在树上,说是"镇住反贼的魂"。
他刚要举刀,山风突然卷起碎石,刻刀"当啷"掉进深潭,刀柄上的红布条在水面飘成血点。阿福趴在悬崖边,看见潭水里倒映着两个身影: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和握刻刀的少年,站在老桃树下,女子后颈的朱砂蝶正在滴血,少年手中的刻刀正对着桃树的心脏。
"福儿......"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从潭底传来,混着绣庄的铜铃声,"蝶骨合时,桃树会红,可别让秀儿的血白流......"深潭中央突然升起串气泡,浮出半片银蝶骨,内侧的"沈"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与他刻刀鞘里的"陈"字骨遥相呼应。
(二)
绣庄的阁楼里,阿秀数着窗棂上的冰花,数到第二百三十七朵时,咳出了掌心大的血团,染红了膝头的《百蝶图》。蝶翼缺角处的血渍竟在冰光下显形,变成了老林子的地图,每棵树上都标着红点——那是周团练的人做的记号,准备砍伐桃树做军旗。
"阿秀妹妹,"邻床的小翠塞给她半块掺了砒霜的桂花糖,"周团练说等砍了桃树,就把咱们的手筋抽出来,给洋人做绣线。"她忽然指着阿秀的绣绷,"你看你绣的蝴蝶,翅膀怎么都在滴血?"
阿秀低头看去,绷面上的金粉蝶不知何时都染上了血色,翅尖齐齐指向老林子的方向。她摸着蝶身中央的凹坑,想起阿福带走的银蝶骨,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巨响:周团练的亲兵踢开大门,枪口的反光映在冰花上,像极了二十年前烧死她爹娘的火光。
"带走!"副官的手抓住她的手腕,银铃碎碴扎进皮肉,"洋人要活的绣娘,你的朱砂蝶胎记,正好配老林子的桃树。"阿秀被拖出阁楼时,看见沈氏跪在佛前,檀木匣打开着,里面的"周"字蝶骨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原来,她的姨母,终究还是把她卖给了仇人。
(三)
地牢的稻草里掺着碎瓷片,阿秀的手掌被扎得鲜血淋漓。她数着墙上的洋文刻痕,第十九道刻痕里卡着半片银蝶骨,内侧的"周"字已被磨平,露出底下的"陈"字。"原来你也在这儿,"她对着墙缝笑,声音像冻僵的绣线,"阿福哥说,蝶骨合时,蝴蝶会带着我们飞。"
门外传来皮靴的响声,周团练的副官晃着煤油灯进来,光影在他腰间的银蝶佩饰上跳动:"听说你会刻木蝴蝶?"他抽出短刀,在她腕上的"绣"字烙下疤痕,"给老子刻百只蝴蝶,要翅膀能滴血的,否则——"
他踢开墙角的木桶,里面泡着三具绣娘的尸体,腕骨处都缺了半片。阿秀忽然想起七岁那年,阿福替她赶走的男孩,如今都成了周团练的亲兵,他们的靴底,都踩着绣娘们的血。她摸向后颈的朱砂蝶,发现它比任何时候都红,红得像老桃树上的年轮,红得像她即将流干的血。
"好,"她扯下衣襟,用碎瓷片在掌心划出血道,"我给你刻会飞的蝴蝶,但你得带我去老林子。"她看着副官眼中的贪婪,知道他想要的是千年桃树的桃木,却不知道,老桃树下埋着的,是能让蝶骨重生的秘辛——那是母亲在她梦里说的,在每一个咳血的深夜。
第四章·蜕(1910年大雪·蝶骨裂时的光)
(一)
阿福在雪地里爬了三天,指甲缝里嵌着老桃树的树皮,掌心攥着从深潭里捞起的断刀——刀柄已裂成两半,却还缠着阿秀的红布条。老猎户发现他时,他正对着桃树磕头,前额的血在雪地上画出蝶形,与树干上的纹路完美重合。
"阿秀在团练府!"他在药铺醒来的第一句话,震得窗上的冰花簌簌掉落。药铺掌柜叹着气递给他个锦囊,里面是阿秀的银铃残片和半片血帕,帕角绣着的蝴蝶左翼,用金粉写着"子时三刻,悬棺洞"。
团练府的地牢比绣庄的更深,石壁上的洋文咒文在煤油灯下扭曲成蝶形。阿福趴在通风口上,看见阿秀正蜷在草堆里,腕上的银蝶骨只剩半片,另半片嵌在她胸前的木雕上——正是他去年没刻完的那对,蝶翼中央的凹槽里,凝着未干的血珠。
"阿福哥,"她听见头顶的响动,挣扎着起身,后颈的朱砂蝶在火光下像团燃烧的血,"他们要挖老桃树的根,说能炼成避弹的神药。"她举起绣绷,上面用头发绣着桃树的年轮,每道纹路里都藏着小字,"那是咱们爹娘合葬的地方,蝶骨的魂,都在树根里。"
(二)
周团练的议事厅里,洋人买办正用银镊子夹起银蝶骨:"这种含有人血的骨饰,在伦敦能卖五百英镑,"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按在阿秀的后颈,"把这姑娘的皮剥下来,纹上桃树的年轮,能护佑大英帝国的军旗。"
阿福躲在房梁上,看着下方的场景:阿秀被按在绣架前,副官的刀正划向她的手腕,银蝶骨在她掌心发烫。他摸向腰间的断刀——用老桃树枝削的,刀柄缠着从自己衣襟撕下的布条,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狼嚎,是老猎户带着村民举着火把来了。
"蝶骨合!"阿秀突然大喊,把半片"陈"字骨按进断刀的刀柄,另半片"周"字骨同时飞起,嵌进桃树年轮形状的木雕。刀刃发出蜂鸣,像万千蝴蝶振翅,议事厅的玻璃突然全碎,无数蝶形光斑在雪地上飞舞,映出二十年前沉河绣娘们的影子。
(三)
老林子的千年桃树下,阿福终于挖出了父母的骨灰坛。坛口缠着半片银蝶骨,正是母亲沉河时攥着的那片,内侧的"沈"字已被血浸成红色。他跪在雪地里,断刀在桃树根部刻下阿秀的名字,树汁混着雪水,竟像鲜血般流淌,在地面汇成蝶形的水洼。
"阿福哥!"阿秀的声音从雪雾中传来。她踉跄着跑来,腕上的银蝶骨只剩半片,却在靠近桃树的瞬间,与树根处的另半片发出共鸣。两人同时看见树干上的纹路在变化,原本的蝴蝶翅膀竟慢慢张开,露出里面刻着的两行小字:"光绪二十年,陈李二氏合葬于此,蝶骨未合,死不瞑目。"
周团练的枪响在雪地里格外刺耳。阿福感觉后背被撞得生疼,低头看见阿秀胸前的血花,像极了她绣的朱砂梅,而她手中的银蝶骨,正慢慢嵌入桃树的凹槽。"这次......"她笑着倒在他怀里,血滴在木雕的蝶翼上,"蝴蝶......真的会飞了......"
雪突然停了,万千蝴蝶从桃树的裂缝里飞出,翅膀上的朱砂纹连成一片,遮住了即将落下的夕阳。阿福看见每只蝴蝶的左翼,都缺了三分之一,就像阿秀绣了十五年的金粉蝶,终于在血与骨的淬炼中,获得了永远飞翔的权利。
第五章·烬(1911年春分·悬棺洞里的木棺)
(一)
青蚨镇的百姓在老林子入口发现阿福时,他正背着阿秀的尸体往悬棺洞走,脚印里渗着的血,在雪地上画出连绵的蝶形。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后颈的朱砂蝶已淡成浅红,像朵即将凋零的梅,而腕上的银铃碎碴,早已嵌入他的掌心。
"就埋在这儿吧,"老猎户红着眼眶,用桃树枯枝挖着土,"悬棺洞是当年绣娘们藏信物的地方,蝶骨放在这儿,下辈子还能相遇。"阿福没说话,只是用断刀刻着阿秀的棺木,桃木的香气混着她身上的绣线味,让他想起母亲哼的《绣蝶谣》:"蝶骨连,桃木香,生不同衾死同椁......"
棺盖内侧,他刻满了展翅的蝴蝶,每只的左翼都缺三分之一,却在缺角处嵌着细小的银片——那是从她的银铃上掰下来的。当最后一只蝴蝶刻完,悬棺洞的顶壁突然渗出细流,水珠滴在蝶翼上,竟像翅膀在颤动。
(二)
绣庄在大火中坍塌时,沈氏抱着檀木匣冲进火海。匣子被救出时,里面的两封绝笔信已烧去大半:"秀儿,姨母对不起你,当年签下卖身契时,你的朱砂蝶刚在襁褓中显现......""福儿,刻刀下的蝴蝶要留缺角,就像人生总要有些遗憾,才能记得更牢......"
镇西头的月老祠只剩残垣,却有人在瓦砾中发现半支签:"情丝绕骨,生死相随"。签尾的朱砂印已晕开,形状恰似阿秀后颈的蝴蝶,而签筒底部,沉着半片银蝶骨,内侧的"陈周"二字,在雨后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三)
宣统三年霜降,当李老三发现白骨时,青蚨镇正下着今年的初雪。他看见白骨的手骨仍保持着握刻刀的姿势,刀柄上的红布条已褪成浅粉,却还缠着半片银蝶骨,内侧的"陈"字对着掌心,仿佛在等待另半片"周"字骨的归来。
更奇的是,白骨胸前的木雕蝶翼竟微微张开,凹槽里嵌着的银蝶骨发出微光,映得周围的枯叶都成了蝶形。李老三突然想起老猎户临终前的话:"当蝶骨再次合时,青蚨镇的河水会倒流,沉在河底的银铃,会重新发出响声。"
雪越下越大,李老三抱着白骨往镇里走,脚印在雪地上连成蝶形的轨迹。路过青石桥时,他听见桥下传来细碎的刻刀声,混着绣绷的银丝响,像极了那年清明,两个孩子在槐树下交换蝶骨时,发出的清脆笑声。
第六章·忆(1912年梅雨·河灯里的骨殖)
(一)
新政府的告示贴在青蚨镇的公告栏时,阿福正在悬棺洞刻新的木雕。洞壁上嵌着的银蝶骨在梅雨季节会发光,照亮他新刻的蝴蝶——这次左翼完整,却在右翼留了缺角,就像他永远刻不出阿秀绣的完美蝶翼。
"阿福哥,"偶尔会有少女的声音在洞外响起,带着怯怯的期待,"能帮我刻只蝴蝶吗?左翼缺角的那种。"他知道,这是青蚨镇的新传说,说刻着缺角蝴蝶的木雕能护佑绣娘,就像阿秀的血曾护佑过老桃树。
(二)
绣庄的废墟上,长出了一丛丛忍冬花,每到月圆之夜,就会有蝶形的荧光在花间飞舞。有人说那是阿秀的绣魂,还在寻找她未完成的《百蝶图》;有人说那是阿福的刻刀魂,还在老林子里刻着永远飞不起来的蝴蝶。
而在镇西头的月老祠遗址,不知何时出现了座蝶形的石碑,碑身用老桃木雕成,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二十年来死在绣绷和刻刀下的绣娘与匠人。每当梅雨季来临,碑上的名字就会渗出血色,像极了阿秀绣在帕子上的血蝴蝶。
终章·蝶(永恒·雾与光的交界处)
老林子的千年桃树早已枯死,树干上的蝶形纹路却愈发清晰,每道沟壑里都嵌着细小的银片,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路过的樵夫常说,深夜能听见树里传来刻刀与绣绷的声音,像一对恋人在低声交谈,说着二十年前没说完的话。
青蚨镇的河水依旧东流,偶尔会漂着绣着缺角蝴蝶的帕子,针脚歪斜却带着温度。捞起帕子的姑娘们会发现,帕角总缀着半片银蝶骨,内侧刻着模糊的"陈"或"周"字,就像命运的枷锁,永远在时光里循环。
而在刻刀与绣绷的交界处,在蝶骨与桃木的年轮里,在每一个潮湿的梅雨季,阿福与阿秀的故事仍在继续——以骨为签,以血为线,在时光的绣绷上,永远定格成一对即将起飞的蝴蝶,左翼缺角是她未绣完的金粉,右翼留痕是他未刻完的触须,在岁月的雾霭中,等待着下一次蝶骨合时的微光。
当李老三在悬棺洞埋下最后一片银蝶骨时,突然听见头顶传来振翅声。他抬头望去,万千蝴蝶正从洞顶的缝隙里飞出,翅膀上的朱砂纹连成一片,映得整个青蚨镇都成了血色的蝶影——那是二十年前沉河的绣娘们,带着阿福与阿秀的魂,终于飞过了那道隔开生死的青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