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使命召唤
詹米已经派鲍比去寻罗杰·麦肯了;可他发现自己心神不宁,等不了那么久,于是起身留下克莱尔独自调制药品,出去寻他。
屋外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宁静美丽。一只棕色的绵羊带着它的两只羊羔在围栏里慵懒的站着,一脸满足地慢慢咀嚼;两只小羊在它身边跳来跳去,好像两只淘气的小蚂蚱。克莱尔种植的草药田此刻一片欣欣向荣,花朵含苞待放,草叶碧绿如烟。
水井的盖子虚掩着;他弯下腰把盖子扶正,发现盖子一角有些变形。他在头脑里勾勒的维修清单里又添加了一项:修好井盖。他内心里热切的希望自己能花上几天时间挖井、施肥、重新加固谷仓的屋顶,或是其它的家务,只要不是他马上要做的那件事就成。
他宁可让自己去干填埋旧茅房,或者给猪阉割的腌臜活计,也不想去问罗杰·麦肯关于印第安人和美国革命的事。每次和自己的女婿谈论未来的事,他都觉得阴森森的,恨不得自己永远不用去问。
相比之下,克莱尔和他谈到的关于自己那个时代的事情要魔幻得多,听她的诉说,总让他有一种亦真亦幻的享受,有的事听起来确实有点毛骨悚然,但大部分都很有意思;每次听自己妻子的这些讲述,他总觉得自己能更进一步了解她。布丽安娜则喜欢和他讲述那些家常的小细节,特别是那些生活中的机械装置,非常新奇;要么,就是讲述月亮上行走的人(宇航员),听这些总是令人愉快的,从来不会捣乱他内心的平静。
然而,罗杰·麦肯总是习惯以一个历史学家的视角毫无感情地讲述一件件历史事件,这常常让他觉得十分不适,简直就像在无情地为他展示即将到来的厄运一般。和罗杰·麦肯谈这些时,总让他觉得那些即将发生——实际上必定会发生的可怕事件仿佛都与自己的个人下场直接必然联系在一起似的。
有时候,他觉得和他谈话,简直有点像是没有给够算命先生钱,结果招致对方怨毒的诅咒。这个想法好像鱼钩上的浮漂一样,在他记忆的深潭里突然浮起一段往事。
那是在巴黎。他和其他起个同学在大学附近一个满是尿骚味的小酒馆喝酒。他当时醉得厉害,有个人莫名其妙突然要他去看手相,几个人推推搡搡到了屋子一角,有个老妇人坐在那里,四周都是香烟缭绕,几乎看不清真容。
他一点也不想去算命;口袋里只剩下几个硬币,他可不想把钱浪费在这种罪恶的瞎扯淡上。于是他嚷嚷着拒绝。
正在吵嚷间,一只爪子从黑暗中伸过来抓住他的手,那手黝黑枯槁,肮脏的长指甲几乎要嵌到他的肉里。他吃惊地叫了一声,同伴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那老妇朝他手掌啐了一口唾沫,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老妇人蹭了蹭他手掌上的口水开始做起自己的生意,她凑近他弯着腰看着,他能嗅到她身上隔夜的汗臭,看得到她披着的铁锈色披肩下露出的灰白头发间爬来爬去的虱子。老人认真研读了一阵,手指甲沿着他的掌纹点点戳戳。他试图挣脱,但她反而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这让他有些意外。
“T’es un chat, toi,”那老妇人带着点恶毒趣味评价道。“你是只猫,一只红毛小猫。”
那女人叫杜布瓦,说完这句就开始“喵喵”模仿着娱乐众人。他可不想上当,嘴里说着“谢谢,夫人”,再次试图挣脱开。
“Neuf,”她一边说,一边用指甲一下一下点着他的掌纹,“你手上有九条。死亡。”那老女人毫无征兆地说,“在你最终安息之前,会死九次。”
她说完松开了手,周围的同学朋友爆发出一阵欢笑。
他嗤了一声,想把那段记忆永久甩开。可那老妇人的话却不那么容易忘却,多年来不时在他记忆里萦绕,那沙哑的声音在喧闹的充斥着啤酒气味的酒馆里久久不散。
“有些死亡一点都不疼,我的小猫,”那老妇人在他背后喵喵嘲弄着,“但有的可疼得厉害。”
“不,不疼。”他嘟囔了一句,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上帝。他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声音,是他教父的声音①。
“别害怕,孩子。死的时候一点都不疼。”他突然踉跄了一下,站住脚步稳住自己,一股金属的味道充斥在喉间。
他的心狂跳不止,毫无征兆,好像狂奔了数英里似的。他看得见小木屋就在前方,听得见栗子树间松鸡的叫声。但他清楚地看到穆塔夫的脸庞,紧绷的皱纹慢慢散去归于平静,黝黑的眼睛凝视着他,又好像同时看着他背后更远的地方。他依旧清楚地记得穆塔夫在他怀中死去的时候,手臂间突然沉重的滋味。
那景象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怔愣间,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浅水坑边,凝视着一只陷在水坑里的木头鸭子。
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默默诵读了几句经文告慰穆塔夫的灵魂,然后俯身拾起了木鸭子,在水塘里冲去玩具身上的淤泥。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这倒并不奇怪。他关于卡洛登的记忆一直支离破碎——但现在,它们开始慢慢回来了。
眼下,这些记忆通常只是在睡梦中偶尔一现。他曾经在睡梦中见过穆塔夫。
但他还没有和克莱尔说过这些。暂时还没有。
他推开小屋的房门,屋里没人,壁炉关着,纺纱车轮静静地立在一旁。布丽安娜大概去费格斯那里看玛萨莉了。但罗杰·麦肯去哪里了呢?他走出房门静静听着。
小木屋外的树林里隐约传来斧头劈砍的声音。声音停了下来,他听见有人在互相问候。他转身沿着小径往上坡走去,小径上已经长满了春天的嫩草,但能看得清刚刚印上的新鲜脚印。
他忍不住想,如果他当时给了那老妇人钱,她会告诉他什么呢?她是因为他当时的抠门故意刁难他,还是因为同样的原因直接告诉了他真相呢?
另一件让詹米总是不情愿和罗杰·麦肯谈话的原因就是,罗杰总是告诉他真相。
他忘记把那木头鸭子放在小屋里,不经意地握着它慢慢在裤子上蹭着,淌过一片烂漫的嫩草,准备去聆听等待他的命运。
①詹米的教父穆塔夫(Murtagh)自小守护詹米。小说第二部中,穆塔夫死在了卡洛登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