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

论菲茨杰拉德的塑造艺术

——以《了不起的盖茨比》为例

摘要:

今天,《了不起的盖茨比》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文学经典,菲茨杰拉德的缱绻文字感染了一代又一代徘徊于理想与现实间沟渠的年轻人,而盖茨比的形象也随之深入人心。杰伊·盖茨比是小说的核心人物,也是小说精神的外化诠释,但小说的主要叙述者却并不是他,也非作者,而是从中西部故乡只身前往纽约的尼克。在小说中,尼克既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而盖茨比正是他聚焦的魅力人物。通过尼克的娓娓道来,盖茨比的神秘形象才被读者一步步掀开。要理解《了不起的盖茨比》,脱不开对盖茨比形象的解读,以及对塑造盖茨比的手法的分析。本文所探讨的,正在于此。

关键词:

盖茨比、菲茨杰拉德、西部传统、神秘、尼克

正文:

菲茨杰拉德在《最后的大亨》的笔记中说:“行动即角色。”但在塑造盖茨比的过程中,盖茨比的行动固然至关重要,可绝非作者塑造盖茨比人格魅力的唯一因素。尽管盖茨比直到小说第三章才正式出场,但在《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第一章,甚至最开始的文字,菲茨杰拉德就在为塑造盖茨比花费心思。

小说开头的一首诗需要我们注意,菲茨杰拉德借自己在《人间天堂》中塑造的托马斯·帕克·丹维里埃之口说:

那就戴顶金帽子,如果能打动她的心肠;

如果你能跳得高,就为她也跳一跳,

跳到她高呼:“情郎,戴金帽、跳得高的情郎,

我一定得把你要!”

如果我们知晓盖茨比的背景,他与心上人黛西的关系以及他的人生进程,我们就能感受到这首诗并不孤立于文本之外,而与小说主要情节产生一种微妙的呼应关系。盖茨比在小说中以大富大贵的形象示人,但他本是北达科他州的贫穷农家子弟,北达科他州是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州,是大草原里最北的州,在美国的文学世界中,“西部”向来是一个被赋予蛮荒、原始与神话气息的地理坐标。大卫·莫根如是说:“在历史上,美国的每一个地区都经历过自己的边疆时期,创造过自己的‘西部’传统”......“关于边疆的写作是 (美国文学的)‘伟大传统’。”盖茨比渴望出人头地,凭借自我奋斗来跻身上流,有趣的是,菲茨杰拉德为富贵后的盖茨比选择的栖身之所就在纽约,即美国东部最闪耀最繁华的城市。西部与东部的冲突蕴含于在人物身上并非菲茨杰拉德的首创,早期如华盛顿·欧文、弗朗西斯·帕克曼和马克.吐温的游记都曾有所涉及。

那黛西呢?黛西出生于南方大家,从小不愁吃不愁穿,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盖茨比第一次去她家就惊叹于黛西家庭的富贵。黛西和盖茨比的出身环境是不平等的,在小说中,他们在恋爱上也并不平等。盖茨比苦苦眺望着缥缈的绿灯,一如他苦苦追寻黛西的爱。在这段感情中,黛西一直高高在上,而盖茨比即便过得起豪华奢侈的生活,依然在关系中处于“仰望”的位置,读者会同情盖茨比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盖茨比对爱情的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而盖茨比在对待爱情时,心境往往像一个“穷人”。

小说表面的故事,以及从细节中体现的过往,说明横亘于盖茨比与黛西之间的主要有两大阻力——阶层和婚姻。阶层与财富挂钩,相对较高的阶层能攫取较多的物质回报,而黛西是一位过不惯苦日子的闺阁小姐,盖茨比要赢取她的芳心,要收获她的美丽,也必须接受她的缺憾,这成为盖茨比奋力攀登,甚至铤而走险的重要原因。知道这层,我们再读“那就戴顶金帽子,如果能打动她的心肠;如果你能跳得高,就为她也跳一跳...”就会有更深的体会。至于婚姻,即黛西与纨绔子弟汤姆·布坎农的结合,当盖茨比来到纽约时,黛西早已不是独身。

二.对照式塑造

假设一下,如果小说仅仅透露盖茨比搅和他人的婚姻,既没有对汤姆的负面书写,也没有交代汤姆在外面有情妇,更没有描写过往盖茨比对黛西的一往情深,读者对盖茨比的观感,会否与现在截然不同?其实,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对汤姆的描写,以及一些看似闲笔的细节,其用意是为了加深盖茨比形象的道德感和行事合理性,甚至唤起读者对他的同情心。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汤姆·布坎农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们来看菲茨杰拉德经由尼克的视角对他的描述:

“现在他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时体健壮,头发稻草色,嘴边略带狠相,举止高傲。两只炯炯有神的傲慢的眼睛已经在他脸上占了支配地位,给人一种永远盛气凌人的印象。即使他那会像女人穿的优雅的骑装也掩藏不住那个身躯的巨大的体力——他仿佛填满了那双雪亮的皮靴,把上面的带子绷得紧紧的。他的肩膀转动时,你可以看到一大块肌肉在他薄薄的上衣下面移动。这是一个力大无比的身躯,一个残忍的身躯。

他说话的声音,又粗又大的男高音,增添了他给人的性情暴戾的印象。他说起话来还带着一种长辈教训人的口吻,即使对他喜欢的人也样、因此在纽黑文的时候时他恨之入骨的大有人在。”

狠相、高傲、傲慢的眼睛、支配地位、盛气凌人、残忍的身躯、性情暴戾、教训人的口吻,菲茨杰拉德在第一章对汤姆的描写中连用了不少程度很重的词。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渲染出汤姆形象具有“侵略性”的一面。汤姆做事喜欢以个人意志为主导,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力求主动,甚至霸道,这种侵略性让汤姆与亲和力无缘,也让读者很难对汤姆产生同情感。在小说中,这样的人物一出场,读者兴许就会了然——这是一个不那么讨喜的人物,他将阻挠、破坏小说可能存在的正面结局。

这种霸道从第一章汤姆对尼克的行为也可以反映。见小说:

“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臂把我转过身来,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指点眼前的景色,在一挥手之中包括了一座意大利式的凹型花园,半英亩地深色的、浓郁的玫瑰花,以及一艘在岸边随着浪潮起伏的狮子鼻的汽艇

““这地方原来属于石油大王德梅因。”他又把我推转过身来,客客气气但是不容分说:“我们到里面去吧。””

“抓”和“不容分说”正是汤姆在交往中力求主导,乃至显露霸道气息的体现。

菲茨杰拉德可以花费笔墨渲染汤姆的“侵略性”,但并不会花费多少笔墨描写汤姆与黛西婚姻的幸福、汤姆对黛西的爱,恰恰相反,在第一章的一个句子中,他已经对此定下基调,并借此暗示读者:这段婚姻有理由解除,盖茨比对有夫之妇的追求即便在道德上也不必苛责。这个句子就是:

“哎呀……”她犹疑了一下说,“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

汤姆率先对婚姻不忠,当这一事实呈现在读者面前,他本就可怜的那一点人格魅力就又剥落了一层。部分女读者对侵略性男性也许还可容忍,但如果侵略性加上背叛婚姻一起呈现,恐怕不会有多少女读者会对这样的形象心生好感。

更何况小说里还有盖茨比。那位鲜明地站在汤姆对立面,并与汤姆存在对抗(从潜在到浮出水面)关系的先生。

对汤姆的塑造正是对盖茨比的塑造。汤姆越令人咬牙切齿,盖茨比就越让人心生同情。在爱情上,他们是对抗的。盖茨比深爱着黛西,而黛西是汤姆的妻子;在阶层上,他们是对抗的。即便盖茨比看上去跻身富贵行列,但他的精神气质依然属于卑微的小人物群体,而他的结局也暗示他注定不会被上流阶层接纳,而汤姆从一出生开始就位居上流。像盖茨比这样的西部奋斗狂,如果蜂拥向东部的上流阶层发起冲击,被冲击者正是以汤姆为代表的上流既得利益者。

当我们观察盖茨比的形象,我们很难感受到侵略性气质存在于他的身上。盖茨比并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他非常温和、礼貌,有时甚至显得胆怯。当尼克第一次来到盖茨比家中,盖茨比就对尼克表现出自己的热情和温和,他称呼尼克“老兄”,在与尼克的交流中注意尼克的意见。如第三章的这一段:

“愿意跟我一块去吗,老兄?就在海湾沿着岸边转转。”

“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对你合适就行。”

“愿意”、“对你合适”,盖茨比愿意站在对方,哪怕只是第一次见面的人的角度去着想,而这样的对话就恰恰与汤姆与尼克的互动形成鲜明对比,令读者愿意相信盖茨比是一位值得同情的人物。

“恳切”是盖茨比与他人互动中经常出现的词汇,比如第三章的:““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老兄,”他恳切地对我说,“对不起,过会儿再来奉陪。””还有当尼克“为刚才在花园里与他面对面却不知道他是何许人向他道歉”时,盖茨比的反应是:

“没有关系,”他恳切地嘱咐我。“别放在心上,老兄。”这个亲热的称呼还比不上非常友好地拍拍我肩膀的那只手所表示的亲热。“别忘了明天早上九点我们要乘水上飞机上人哩。”

三.盖茨比的精神与气质

盖茨比的亲和力在第三章第一次出场就有所体现,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已经在东部世界生活和谐、与上流阶层亲密无间的人,他的孤独气息,他身上暗藏的令人担忧的元素,也在第三章露出冰山一角:

“因为演奏一开始,我就一眼看到了盖茨比单独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面,用满意的目光从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那晒得黑黑的皮肤很漂亮地紧绷在脸上,他那短短的头发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诡秘的迹象。我纳闷是否他不喝酒这个事实有助于把他跟他的客人们截然分开,因为我觉得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的高涨,他却变得越发端庄了。”

盖茨比营造了喧嚣,自己却不愿彻底走入喧嚣,他的身上依然流淌着一种冲动,一种要求他与欢闹保持距离的冲动。所以演奏一开始,盖茨比就单独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面,而在尼克的视角里,“我觉得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的高涨,他却变得越发端庄了。”菲茨杰拉德借尼克的口吻,令盖茨比产生一种区别于一般暴发户的气质,营造出盖茨比与喧嚣繁华的上流圈子的“错位”。

盖茨比沉湎于举办盛大的派对,但前来享受的人们却大多将他当做一位神秘人,并没有多少人了解他,小说中如是说:“整个夏天的夜晚都有音乐声从我邻居家传过来。在他蔚蓝的花园里,男男女女像飞蛾一般在笑语、香摈和繁垦中间来来往往。”但是“有时候他们从来到走根本没见过盖茨比,他们怀着一片至诚前来赴会,这一点就可以算一张人场券了。”这些人从不关心盖茨比,他们关心的是热闹——缤纷绚烂的烟火、曼妙舞动的小姐、金碧辉煌的奖章、轰鸣而来的轿车等等,盖茨比提供了这样的场所,于是他们纷纷前来,但一旦盖茨比无法提供,便树倒猢狲散。就像小说最后一张所写:

“因为盖茨比那些灯火辉煌、光彩炫目的宴会我记忆犹新,我仍然可以听到微弱的百乐和欢笑的声音不断地从他园子里飘过来,还有一辆辆汽车在地的车道上开来开去。有一晚我确实听见那儿真有一辆汽车,看见车灯照在门口台阶上,但是我并没去调查。大概是最后的一位客人,刚从天涯海角归来,还不知道宴会早已收场了。”

我一个观望喧嚣,这是小说中常用的衬托人物内心孤寂的手法。日本一位作者就说:“孤独不是在山上而是在街上,不在一个人里面而在许多人中间。”盖茨比即如此。他说那些舞会是无关紧要的,他举办哪些舞会,用意也只是寻觅接触寻觅黛西的途径,并向昔日的爱人证明自己的财富早已非昔日可比。盖茨比说:“你家码头的尽头总有一盏通宵不灭的绿灯。”“通宵不灭”这个词是多么令人心动而唏嘘,这说明这位富有的男人常常为了这绿灯眺望一整夜。当他在每一个夜晚远望闪烁的绿灯,当他的别墅灯火通明自己却沉默不语,这种巨大的反差就会加深他的孤独感。

盖茨比的孤独感和他的神秘感密不可分。菲茨杰拉德为了营造盖茨比的神秘气息,运用了小说写作中经典的“未知其人,先闻其名”。我国著名的章回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就是运用这一手法的典型例子,诸葛孔明在小说中“大智近妖”,但直到第三十七回他才真正出场,可在他谈吐行事之前,读者却已然心觉诸葛孔明非比常人。盖因作者在小说中经他人(如徐庶、司马徽)之口,渲染了诸葛孔明的大才,甚至道:“可比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也。”这便是“未知其人,先闻其名”。

盖茨比的神秘感从第一章就开始被渲染,尽管前两章他都未曾出现,但我们都知道他是小说的核心人物,因为无论是小说叙述者尼克,还是汤姆、黛西、乔丹等人的谈论中,盖茨比都是一个若隐若现的焦点。他的不同寻常,尼克开篇就说道:

“他代表我所真心鄙夷的一切。假如人的品格是一系列连续不断的成功的姿态,那么这个人身上就有一种瑰丽的异彩,他对于人生的希望具有一种高度的敏感,类似一台能够记录万里以外的地震的错综复杂的仪器。这种敏感和通常美其名曰“创造性气质”的那种软绵绵的感受性毫不相干——它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永葆希望的天赋,一种富于浪漫色彩的敏捷,这是我在别人身上从来发现过的,也是我今后不大可能会再发现的。不——盖茨比本人到头来倒是无可厚非的、使我对人们短暂的悲哀和片刻的欢欣暂时丧失兴趣的,却是那些吞噬盖茨比心灵的 东西,是在他的幻梦消逝后跟踪而来的恶浊的灰尘。”

菲茨杰拉德小说中的主人公富有一种浪漫气质,《人间天堂》的最初名字便是《浪漫的自私主义者》。但这并不是毫无顾忌的浪漫,而是非常在意他人想法、小心谨慎内心敏感的浪漫。他们的浪漫源于西部世界蛮荒的生长环境和他们内心蓬勃的理想,他们谨小慎微是因为自己要奋力实现一个目标,也许是跨越阶层的爱情,也许是成为东部世界的上流人物,也许是其它,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害怕出错。

自卑与谨慎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的谨慎被菲茨杰拉德有意写出。这种谨慎经由他人之口指出,比如:

““一个人肯干这样的事真有点古怪,”另外那个姑娘热切地说,“他不愿意得罪任何人。””

以及尼克的讲述:

“在他作自我介绍之前不久,我有一个强烈的印象,觉得他说话字斟句酌。”

盖茨比的谨慎蕴含危机,因为他谨慎的原因并不光明正大,尽管没有实际证据指出这些原因的可靠性,但当它们堆砌在一起,我们仍不免对这一位迷雾重重中的浪漫先生捏一把汗。

乔丹说:“有人告诉我,人家认为他杀过一个人。”盖茨比疑似杀过人,而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尼克都没有予以过澄清。(这一细节在后文得到补充,一位少妇说:“他(盖茨比)是个私酒贩子,有一回他杀了一个人,那人打听出他是兴登堡的侄子,魔鬼的表兄弟。”盖茨比的出身背景、学历、发家方式也存在疑问,小说也指出盖茨比的说法与事实存在出入。比如:当盖茨比给尼克讲述自己的身世,他说他不希望尼克因为闲话得到一个对他的错误看法,他自称:“我是中西部一个有钱人家的儿子——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是在美国长大的,可是在牛津受的教育,因为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在牛津受教育的。这是个家庭传统。”可盖茨比并非出身显贵,他的家里人也并没有死光。尼克在尾声的叙述令我们知道部分真相,这里有必要贴出全文:

“他的父母是碌碌无为的庄稼人——他的想象力根本从来没有真正承认他们是自己的父母。实际上长岛西卵的杰伊-盖茨比来自他对自己的柏拉图式的理念。他是上帝的儿子(Gatsby,听起来像God's boy,上帝之子)——这个称号,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字面的意思——因此他必须为他的天父效命,献身于一种博大、庸俗、华而不实的美。因此他虚构的恰恰是一个十七岁的小青年很可能会虚构的那种杰伊-盖茨比,而他始终不渝地忠于这个理想形象。”

这里揭露了一个关键,也是我们理解盖茨比形象所要注意的。盖茨比始终对什么抱以虔诚?对黛西的爱是人们常常提起的,还有不少研究者会将盖茨比视为一位象征美国梦幻想和破灭的符号,认为他在一段时间内对美国梦坚信不疑。但这一段话揭示出:盖茨比忠于他塑造出的理想形象。这个原名詹姆斯·盖兹的人物,塑造出盖茨比,并竭力扮演盖茨比,塑造出一位看上去不同凡响、为爱与理想献身,却永远活在孤独中的悲剧英雄,以至于到最后,我们不知道詹姆斯·盖兹的本我到底如何,我们只能看见被塑造的杰伊·盖茨比。

但是,即便盖茨比竭力保持自己的自信、内涵、镇定,尽管他努力要别人相信自己的清白、认可自己的财富,他内心的自卑依然无法掩藏,这与他主动透露给外界的存在形成鲜明反差,也加深了读者对盖茨比的同情之心。

盖茨比对自己并不自信,所以他希望对外界塑造一个光彩夺目的形象,正如他对尼克所言,他不希望别人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不三不用的人。他非常在意外界对他的看法,当尼克与他初次结识,他在与尼克游玩途中便说:

““我说,老兄,”他出其不意地大声说,“你到底对我是怎么个看法?””

自然,盖茨比也迫切想一次又一次澄清关于自己的流言,但是当小说文本向我们揭示出盖茨比的解释,不乏抬高自己的谎言时,盖茨比自身的矛盾性便再次暴露给读者。一方面,他待人真诚,却用谎言来包装自己;另一方面,他是一个具有道德感的人物,极力把控自己行为的分寸(所以当尼克建议他与黛西在纽约吃一顿午餐,他就急得像要发疯:“我可不要做什么不对头的事情!”他一再说,“我只要在隔壁见见她。”),可他的致富之路却很可能并不正大光明。

在与黛西的关系中,盖茨比也处于一个低到尘埃里的姿态。许许多多描述盖茨比与黛西关系的段落,盖茨比浓烈而虔诚的爱都一览无余,比如第四章的这一句:

“盖茨比买下那座房子,就是因为这样一来黛西就在海湾对面嘛。”

比如尼克对他的惊诧:

“他居然等了五年,又买了一座大厦,在那里把星光施与来来往往的飞蛾——为的是在哪个下午他可以到一个陌生人的花园里“坐一坐”。”

黛西在盖茨比的心中仿佛神圣,盖茨比愿意付出许多只为见她一面,而当他重沐爱情的芬芳,满以为黛西的爱仍然属于他,他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如果黛西有危险。可黛西自始至终又奉献了什么呢?黛西常常是一位接受者,而盖茨比是义无反顾的施予,黛西站在高处,而盖茨比则在低处,借着月光仰望他的神圣。这样不对等的关系一开始就种下了隐患,而盖茨比的幻想与现实的残忍也让这个人物的悲剧意识更加浓厚。在第八章,尼克的一段话是对这段关系的清醒认识:

“他也许应该鄙视自己的,因为他确实用欺骗的手段占有了她,我不是说他利用了他那虚幻的百万家财。但是他有意给黛西造成一种安全感,让她相信他的出身跟她不相上下——相信他完全能够照料她。实际上,他并没有这种能力——他背后没有生活优裕的家庭撑腰,而且只要全无人情味的政府一声令下,他随时都可以被调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

因为奋斗与破灭

小说里,盖茨比做的一切事情仿佛都在为了黛西,他生命的意义都投射于一个波心。当一个人把所有意义都绑定在一点,他的喜怒哀乐都因为一个点触发,他的生命就会脆弱而危险。盖茨比愿意为黛西去死,一种理想主义的献身,这已经是比较美(悲剧性的美)。如果他没有死呢?如果可恶的汤姆突然人间蒸发,盖茨比的犯罪得到赦免,盖茨比和黛西就能幸福一生?他们不对等的关系、他们的性格就注定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黛西在盖茨比心中已经超越了“人”,是一座被赋予诸多意义的神。人可以信奉神,也可以毁灭神。而神(假定的神)也永远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套牢在一位信徒身上。一个汤姆走了,还可以有下一个。一个盖茨比老了,年轻的盖茨比就会向他发起冲击。更加严峻的是,这座神不但不能永生,还会衰老,还有诸多只要一接近就会暴露的坏习气。当神与人结合,神堕入凡间,遭受岁月和距离的侵蚀,人对神的虔诚就会逐渐灰飞烟灭,甚至盖茨比将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她终究只是一位虚荣势利的姑娘,承载不了你一厢情愿的赋予。这是精神上的崩溃。而小说中,盖茨比肉身虽死,精神犹存。从这一点来看,菲茨杰拉德对他进行的死刑非常温柔。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文本营造出一种巨大的矛盾感和幻灭情绪,西部与东部的矛盾、小人物与上流阶层的矛盾、求爱者与拥有者的矛盾、主人公的幻想与现实落差的矛盾等。而它的幻灭情绪建立在并不牢固的喧嚣繁华之中,体现于局内人的不安与那份被经营出来的繁华的脆弱。盖茨比的家曾经灯火通明,宾客络绎不绝,可短短一段时间后,便人去楼空、门可罗雀,而盖茨比本人也以死亡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幻灭。《了不起的盖茨比》就像《红楼梦》中的一句歌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其实,这种矛盾感和挥之不去的幻灭情绪是菲茨杰拉德一生都在描绘的主题。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不乏共通之处:源于生活经验的自传体文本、“幻想——追求——破灭”的主题、主人公浮华甚至荒唐的生活,和触不可及的恋爱玫瑰梦...《美丽与毁灭》、《爵士乐时代的故事》、《了不起的盖茨比》、《夜色温柔》,直到菲茨杰拉德最后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最后的大亨》,他都执拗地坚持这些创作倾向。

齐奥朗曾经评价说:“他(菲茨杰拉德)仍旧希望“在徒劳无功的感觉与必须斗争的感觉间;在注定失败的判决与依然渴望成功的决心间”找到一个平衡。”这份评语放在盖茨比的身上也未尝不可,盖茨比竭尽全力地奋斗,为了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玫瑰梦,他严格规划自己的时间(见第九章):

起床上午6:00

哑铃体操及爬墙6:15-6:30

学习电学等7:15-8:15

工作8:50-下午4:30

棒球及其他运动下午4:30-5:00

练习演说、仪态5:00-6:00

学习有用的新发明7:00-9:00

个人决心

不要浪费时间去沙夫特家或(另一姓,字迹不清)

不再吸烟或嚼烟

每隔一天洗澡

每周读有益的书或杂志一份

每周储蓄五元(涂去)三元

对父母更加体贴

努力提升自己的地位与财富,甚至愿意为心上人铤而走险,可到头来却是一场虚妄,是个人的毁灭与理想的未遂。这种落差感无疑能激起很多现实生活中同样徘徊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读者,令《了不起的盖茨比》不只是一部恋爱小说,也让它的文本,和盖茨比这一人物,有超越时间的力量。

让我们回到小说的结尾,重复一遍《了不起的盖茨比》那令人怅惘而感动的最后两段:

“盖茨比信奉这盏绿灯,这个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纸醉金迷的未来。它从前滑脱了我们的追求,不过没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些,把胳臂伸得更远些……总有一个美好的早晨……

我们奋力前行,小舟逆流而上,不断被浪潮推回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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