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补丁

那是我四五岁的时候,父亲买回来几个小包,透明的纸上贴着两层白色的软布。

晚上母亲用热水烫了脚,把那白色的软布剪下很小的一块,轻轻地贴在了手腕上。

那是割麦子的时节,父亲要去做工,母亲便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割完了大片的麦田。

母亲干活急性子,两天的劳动恨不得折成一天做完,也因此,她的手腕在割完麦子之后便疼痛难忍。

镇上的医院收费高,再加上农民容易积劳成疾,谁还没个胳膊疼腿疼的事,母亲便央父亲从村头的老中医那里买了几片止痛贴。

我年纪小,闻着止痛贴那刺鼻的气味,便走得远了些,问母亲,为什么要在手腕上贴白色的补丁。

奶奶戴着老花镜坐在太阳底下穿针引线打补丁的时候曾对我说,打补丁最忌用白色的布,不吉利。

可是母亲却选了白色的补丁。

母亲活动了一下手腕,确认那块白色的布服服帖帖,才为我提了一下裤子,说:“这是止疼的膏药,娘贴上它,手腕就不疼咧。”

从那之后,这种白色的补丁便一直伴随着母亲。

辛勤的劳作从未停止过,妹妹出生之后,母亲的负担变的更重。

母亲的手上,胳膊上,背上,腰上,腿上,脚腕上总贴着白色的膏药。

母亲的身上有泥土的腥味,灶台的油烟味,再就是这种止痛贴的味道。

也许是时间久了,竟也不觉刺鼻难忍。

有时在路边,见到跟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妇女,身上有止痛贴的味道,便不由得想到母亲,她们的双手,都是一样的粗糙,满布着裂痕,这裂痕里又浸了青草汁,钻了泥土,变成了黑色的纹路,刻在掌心里洗也洗不掉。

顺着满是伤痕的手心,在袖口处露出一点白色的边角,贴的时间久了,泛了黄,卷了边,还舍不得揭下来扔掉。

或许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这么几块地方,贴着膏药。

但这种止疼帖用的时间久了,已经起不到止疼的作用。

有无数次深夜醒来,总能听到母亲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到下雨天,这种疼痛来的尤为剧烈。

好不容易那地里的庄稼不需要伺候了,母亲却仍被疼痛折磨着。

母亲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便又拿来这种白色的药贴,一点点贴在痛处。

它已经没有药效了,能做的就是贴着皮肤微微发热,挡住外面的风寒,让关节暖起来,热起来。

但母亲总是细心的一点点抚平它的褶皱和边角,把衣服轻轻地放下来,然后长舒一口气,慢慢活动一下手脚,脸上露出些许笑容来。

仿佛那白色的膏药不仅缓解了她的痛楚,也为她挡住了生活的艰难,岁月的坎坷,命运的不公带来的伤疤,给褴褛的人生打上了白色的补丁。

带着这白色的补丁,母亲依然在辛勤的劳作着。

家里有做不完的家务。

地里有做不完的农活。

母亲的心里有着说不完的心事。

下雨了,不知我的儿有没有带上雨伞。

天凉了,不知我的儿有没有穿上冬衣。

晚上全身酸痛,难以入睡,一睡着,便是接踵而至的梦境。

在梦里,她牵着我的手,走啊走啊,她实在太累了太困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很想合上眼睛,痛痛快快睡一觉,可等她稍稍闭上眼睛,突然手上一空,孩子不见了。

她努力想要醒来,想要哭喊,可身体实在是疲惫的要命,走着走着,寻着寻着就倒下了。

母亲很不安,尽管她清楚我已经长大了,她还是会担心会着急会唠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别太累,别太拼,少花钱,爸妈用不着这些东西。

怎么会用不着呢,我看着母亲手上的药贴,依然是最便宜的最普通的药贴,那些按摩椅,那些泡脚桶,那些可以发热的腰带,好像都比不上这样简简单单的白色膏药。

可明明,它已经治愈不了母亲身上的痛楚,它已经抵挡不了扑面而来的寒风。

那些阴湿寒冷难眠的夜里,它很快就耗尽了热气,孤零零地贴在母亲苍老的皮肤,见证了母亲的辛劳和汗水。

可母亲第二天又元气满满的出发了,仿佛昨夜的痛苦呻吟都是假象。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踩着地面快走了两步,不疼了,她满脸的皱纹缓缓绽开,很惊喜很欣慰,然而不是不痛,只是比昨夜好了一些。

她穿过春天的微风,树林,田野,地垄,菜畦,短发翘起。

她穿着单薄的衣裳,在乍暖还寒的时候,满头大汗。

她总是叮嘱我们,累了就回家来,家里的菜和粮食够吃了。

她总是笑着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找出一叠辛辛苦苦攒的零钱,递到我手里,说我和你爸花不着这钱,你拿去用。

她看到突然回来的我,忙着割一把韭菜,打两个鸡蛋,再煮上一碗面,最简单的家常饭,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得心满意足。

母亲一点点流尽她的血汗,一点点用白色的补丁修补着自己残破的身体。

她摇着晃着,蹒跚前行。

她醒着睡着,没日没夜。

她修补着残酷的生活,编织着生活的希望。

而那些白色的补丁,却伴随了她一生。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5,033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7,725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1,473评论 0 33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846评论 1 27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848评论 5 36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91评论 1 28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53评论 3 39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700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2,856评论 1 30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76评论 2 32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87评论 1 333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30评论 4 32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034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90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18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174评论 2 35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526评论 2 34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