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关飞骐骏,将送故人行。
胡鲤随叶横的队伍行军,途中因风寒而体力不支,伏在叶横手下兵士背上走了一程。梧姑娘兀自为他担心,叶横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这样弱不经风的男孩子着实成不了什么气候。
可是无论胡鲤身份如何,他身上的九纹焰花和手中的明示录毕竟不容忽视,叶横碍于形势,一时间也只能极力保着他。只是少不得看着胡鲤越看越不忿,干脆把他逐到了队伍最末,眼不见为净。
胡鲤却是不需要他操心的。虽然也曾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但是却从未因随军苦行而有分毫怨言。叶横心中竟小有不满,又没有理由发作,着实忍的辛苦。
然而就在胡鲤越来越适应军旅生活的时候,队伍已然行至芜乡县,他已不需要留在军队里了。
叶横将行伍驻扎在芜乡附近,让手下自行整顿补给,而他带着梧姑娘和胡鲤进了芜乡。
芜乡是个边陲小县,并没有多少人口,物产也算不得丰饶,偏偏位置落在在衡关道与官道之间,还不得不守。如果芜乡失陷,那便失了一处重要的据点。
然而现在韩军还在东北地区徘徊,一时也攻不破衡关,更遑论进犯衡关道。所以如今的芜乡依然还是一派闲适安逸景象。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几乎可说是分毫未受战乱影响。叶横换下了甲胄,只着一身棉袍,长刀也留在了营帐里,若不是有张轮廓如刀斧凿刻般线条鲜明硬朗的脸,几乎要泯然众人。胡鲤与梧姑娘紧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只是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叶横忽然在一道窄小巷口停了下来。胡鲤微微侧身越过他向巷子里瞟去,只见巷里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侧着身子倚在墙上,手里颠着一枚铜钱,腕子动的很灵活,铜钱脱手高高扬起,又稳稳地落回掌心。他手中重复着这个动作,头低的几乎要埋进衣襟里。叶横就这么盯着巷子里的叫花子,忽然冷笑了一声:“呵,装得倒像。”
叫花子依旧埋着头,胡鲤却是眼睁睁看着他手腕一翻,将掌心冲着叶横一抖,那枚铜钱笔直地冲着叶横小腿飞去,胡鲤一惊,要出声提醒叶横小心,却只见叶横一抬腿,凌空踩住了飞来的铜钱,足底顺着其旋转的轨迹在空中划了个圆,脚向下转了半个圈将铜钱接到了脚背上,那枚铜钱在他脚上兀自还在转动,像个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一般。叶横小腿一颤,颠了颠铜钱一甩腿将其反踢向了叫花子。叫花子也不去看,手掌一抬,那铜钱忽然就没了踪影。胡鲤惊魂甫定,再看那叫花子手掌,铜钱正稳稳夹在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只探出一小截来。
叫花子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脸竟然英气逼人,若不是泥灰敷面恐怕是个很好看的人。他一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铜钱被他从指间抖上了手背,颠了颠,趁铜钱未落转了转腕子,让它落到了掌心里。
直到叫花子开了口,胡鲤惊得几乎要叫出来。只听叫花子哂笑道:“叶将军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那声音清脆响亮,听起来煞是爽利,只是那声音……分明是个女人!
叶横冷冷道:“你倒知道我是来看你的?”
叫花子大笑:“有趣,此间除了我这乞儿莫非还有别人不成?将军不是来看我的,莫非是来看鬼?”
叶横嗤笑:“怕不是鬼也比你好看些。”
叫花子却不理他了,偏过头去看胡鲤和梧姑娘,连声招呼着:“来来来,这两个娃娃倒是生的水灵讨喜,比这大老粗可是好看的多了。来来来,过来姐姐这边。”
“程君渡!”叶横咬牙道,“我来这鬼地方是有正事找你的!”
程君渡闻声直皱眉:“啧,你来找我可从来没什么好事。”
“有好事哪里轮得到你。”叶横抓住胡鲤后领,一使力将他提了起来,扔向了程君渡,“拿着!”
程君渡眼见胡鲤要被摔到地上,忽然将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大袄一解,从身上扯下来,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是揪着边角在胡鲤身下一甩,便将胡鲤兜在了袄中随手扛上了肩头。胡鲤蜷着身子窝在大袄里,缩手缩脚的不知如何是好。程君渡除了那件臃肿的大袄,整个人看着都高挑细长起来,这才能看出女人的样貌来,然而依然是英气逼人,极有江湖儿女的气度。她晃荡着肩上的胡鲤,笑吟吟地问叶横道:“将军何意?”
叶横扶额道:“你先放他下来。”
胡鲤的脚这才着了地,然而已经是吓得不轻,仿佛一颗心仍然悬的很高没有回到腔子里。程君渡斜眼看着叶横,拇指一指胡鲤:“这是谁?”
叶横斟酌着开了口:“这是……胡修的庶子。”
话音刚落,胡鲤耳边闪过一阵风声呼啸,回过神时只觉吐息艰难,咽喉发紧,低头一看竟是程君渡掐着他喉咙将他抵在了墙上,双脚已经悬空,而程君渡眼神狠魇,手下力度一再加重,仿佛真的要将胡鲤解决掉一般。叶横动作也快,只怕是早已料到这个局面,身形一闪掠到两人身边抓住了程君渡的手腕:“冷静点。这个人现在还不能死。”
程君渡冷笑:“现在不能死……?我可不知道,一个叛臣的庶子有多么金贵,能让叶将军为他求情!”
“叛臣贼子,确实万死不足惜。”叶横低声道,“可他身上有九纹焰花!”
程君渡手一抖,叶横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动摇,趁机将她的手拽开,胡鲤立刻跌落到了地上,摸着喉咙咳嗽起来。程君渡厉声问:“小鬼,焰花纹在哪!”
胡鲤掀起衣袖,战战兢兢地露出臂上九纹焰花,程君渡咬牙道:“假的!”
叶横一阵头疼,无奈道:“你冷静点!你倒是说说,这焰花纹如何作假!”
程君渡哑然,但仍然不肯服软,别过头去兀自不言语。叶横低头看胡鲤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颇有几分心软,歉疚道:“你且先别动,我来解释。”随即给了巷口的梧姑娘一个眼色示意她来看看胡鲤情况,梧姑娘会意,匆匆小跑着过来。
说要解释,其实这事情好说的很。叶横三言两语交代清楚,程君渡却仍然赌气一般不肯开脸。叶横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你也别太较真,把这孩子送到贺音那边,真伪自有他来定夺。”
程君渡闻言颦眉道:“你让我送一个叛臣之子去见贺音?他死活我可懒得搭理,可他毕竟是代堂主!若这小鬼图谋不轨……”
叶横截住了她的话头:“你觉得贺音能栽在一个你都能制住的小鬼手里?”
程君渡挑眉道:“将军可别太高看代堂主了。他的身手,与我也只在伯仲间吧。”
忽然叶横听得头顶一阵轻响,忙退了两步,一抬头只见屋顶上坐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脸型细长,眉眼清亮,看着极端正的一个人,却也是一身褴褛装束。此时他正微微眯着眼打量着下面的情况,叶横看清了对方,似乎是松了口气,冲那人招呼道:“小党!”
青年一跃而下,落在程君渡身边站稳了身子笑道:“叶将军,久违了。”
叶横指着青年对胡鲤道:“这是堂里的弟兄,姓党,名唤党承闲。”顿了顿,眼角含笑,“你地位是比他高些,但也别托大了,叫他党兄吧。”
胡鲤看着党承闲倒也很有好感,并不含糊,即刻拱手道:“党兄,多指教了。”
党承闲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叶横轻松了不少,向着程君渡笑道:“如何?就由你和小党押送这小子去南茂见代堂主,是真是假都交给他去解决吧。”
程君渡听他言语里颇有几分圆滑,心下不喜,却知道这究竟是大事,也不敢恣意妄为,哼了一声权作默认。叶横总算是说动了这姑奶奶,便开始安排路上事宜:“梧姑娘也随你们一道上路,但是军中不能无医,杜贤榳在塘冠山那边待命,你们尽快赶过去,见到之后小党护送他折回来追上我的行伍。君渡你只管送这小子往南,到了安顺扔给老胡就是了,交代他让他送这小子去南茂。”
说罢转向了胡鲤:“你小子的名字不能用了。改一个吧。”
胡鲤早有定数,立刻回道:“家母闺中名讳叶敏,家兄单名梓,从今后在下便是盛世堂的叶梓君了,胡鲤其人,不复存世。”
程君渡冷冷道:“想做盛世堂的人,可不是说了就能做的。”
胡鲤,亦即如今的叶梓君并不言语,叶横见程君渡咄咄逼人,大为头疼,只恨周边再没有地位能耐足够担此大任的盛世堂门人,只能耐着性子安抚程君渡:“你冷静点……如今边关告急,这小子身上的明示录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也是一个指望!”
程君渡还想争辩,叶横忽然拔高了音调:“程君渡!阿瞒还在前线,两日之后我也要赶赴衡关!你我都是盛世堂的人,怎么能不知道这世道太平何其不易又何其重要!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呢!”
程君渡愕然,随即愤然道:“听你的便是!喂,小子,上路了!”
党承闲倒是和善许多,拍着叶梓君的肩膀安慰道:“不必紧张,程姐为人直爽,心直口快了些但是人很好,不会很难为你的。”
叶横见自己能交代的都差不多交代完了,虽然无论如何都很难对程君渡完全放心,奈何时间紧迫也由不得他挑三拣四。又罗嗦了几句,直说的程君渡翻起了白眼才作罢。梧姑娘随叶横回营地取路上要带的行李衣物,程君渡与党承闲便带着叶梓君回去做准备。
叶梓君没想到的是,程君渡和党承闲空有一副乞儿外表,却并不是真的便风餐露宿,艰难求生,两人在芜乡有一处深宅大院作为居所,房院中还有不少人在活动,党承闲一一介绍,都是盛世堂中地位不上不下的门人,有资格随分舵主居住于分舵之中,却不够格在高位占据一席之地,只是在门下打理堂中产业。叶梓君问起分舵主,党承闲只是一笑,并不说话,用食指点了点嘴唇,指向了程君渡。
叶梓君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颇有些惊诧。想不到程君渡年纪轻轻,还是一介女流,竟能担此重任。胡修尚在世时也曾偶尔与儿女谈及盛世堂诸多事宜,分舵主虽在堂中并不少有,但也是位高权重,经手事务都干系重大。想来程君渡也不是空有一身功夫,只怕不是个很好相与的人。
党承闲将他安置在会客厅中,嘱咐了几句便回自己屋中去更衣。程君渡干脆懒得搭理他,自去打点行装。
行程紧迫,程党二人动作十分利索,很快便各自携了行囊准备上路。叶梓君不敢在程君渡面前多言,缩着脑袋跟在两人身后离开了分舵。
走不多远,便迎面遇上梧姑娘被叶横手下兵士护送过来。程君渡向那人交代几句嘱托向叶横传话,也无非是让他放心一类。不多时一行人便上了大道,准备离开芜乡。
衡关道与官道于芜乡左近接壤,离开衡关向中原行进,就不得不行经芜乡。叶横军便是驻扎在芜乡的先行军,一旦衡关失守,大军即可南下退守芜乡,叶横军将在此间接应。叶横将叶梓君托付与芜乡盛世堂分舵带离,很难说有没有在战前保全同党的味道。程君渡虽说率性,却也不是莽夫,亦有隐约觉察情势不安,心道恐怕衡关也守不了多少时日,不然不会如此迫切催促叶横急行军。芜乡太平日子不多了,只盼能尽快将手边这个祸害交付于安顺分舵主胡伯,好赶回芜乡与手下弟兄,堂中同僚共进退。此外梧姑娘离开叶横军,说是弱质女流无关大局,但如此妙医于军中多少是一助力。如果叶横此举是不愿意让她继续从军,至少要将杜贤榳带到他身边才多少能安心些。
程君渡的担心倒着实不是多余。叶横行军路上收到的军令一日急似一日,再于叶梓君处翻阅过明示录,饶他久经沙场,心中仍是不由惴惴不安。前线告急,衡关交锋迭起,关外白涧,棠城二城,赭清,鹤来,红石三山都已落入敌手。
衡关不能破。
衡关不能破!
叶横心下只盼叶梓君所言非虚,盼他手中明示录能扭转战局,盼程君渡能将他早日送到堂主手中。只要叶梓君见到了堂主贺音,他就有信心贺音能对明示录做出最好的回应。
若不然,他也只有横刀立马,血染关山,以效家国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