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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了,必须离。余生,我说啥也不做这鸡肋了。”这是张桂芬把最后一盆茉莉搬上阳台时,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的提醒。
突然,指腹一疼,食她发现指被花枝上的刺扎出个血珠。这一次,她没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找创可贴,只是对着夕阳呵了口气,看那点猩红在风暮色里慢慢凝住。
这是她嫁给老周的第三十个夏天,阳台栏杆上的漆皮剥落得像她眼角的皱纹。唯有这盆茉莉,似乎开得比哪年都旺。
01
“桂芬,楼下王姐说你昨天去民政局了?”突然,耳畔传来老伴老周看似无意又有些打探询问。
正在拿剪子查找枯叶的张桂芬怔了一下,回头瞄了一眼老周,只见他端着搪瓷缸子的手顿了顿,茶叶梗在水里打着旋。
他说话时眼睛还瞟着客厅柜上的鱼缸,像在聚精会神地研究鱼鳃的开合规律。
哼,在他的眼里,一条鱼都比自己重要。张桂芬想到这里,正给茉莉剪枯叶的她不知哪来的怒气,咔嚓一声剪断了根徒长枝。随后,声音平淡地说:“嗯,取号了。”
“排到多少?”
“37号。”她把剪下的枝条扔进垃圾桶,又补了一句:“后来接到医院电话,说你妈摔了。”
老周的喉结动了动,没再问。结婚三十年,他们早把对方的沉默破译透了。他不问她为什么突然要离婚,她也不问他昨晚是不是又在书房沙发凑合一宿。就像阳台上的茉莉,明明栽在一个盆里,根须却各自往不同方向钻。
婆婆摔断了胯骨,张桂芬在医院守了三天。老太太醒来看见她,枯树枝似的手抓住她手腕:“桂芬,别跟老周置气。他就是……就是被我惯坏了。”
“妈,您好好养伤。”张桂芬抽出被攥皱的手,给老人掖了掖被角。这话老太太说过三十遍了,从他们刚结婚时老周把工资卡交给婆婆保管,到后来他宁可帮邻居修水管也不陪她去看牙,老太太总说“他就是这样的”。
第四天轮到老周陪护,张桂芬回家拿换洗衣物。推开书房门,看见书架第三层空了块地方——那里原本摆着他们的结婚照。她心里咯噔一下,拉开书桌抽屉,房产证、存款单、保险合同都在,就是少了那个红绸布包。
那是她的嫁妆,里面裹着她妈给的金镯子,还有她写了三十年的日记。
02
“你把我红布包放哪儿了?”张桂芬把保温桶重重搁在病房床头柜上,
没好气地问,汤水溅出来烫红了手背。
老周正在给老太太削苹果,果皮连成条垂下来:“什么红布包?”
“我的嫁妆!”她声音发颤,“里面有金镯子和……”
“哦,”他削断了果皮,“前阵子整理东西,看着旧,扔储藏室了。”
“你,姓周的,你就是个冷血,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张桂芬指着老周愤恨地说。说完,她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家跑。
储藏室在楼下杂物间,堆着老周舍不得扔的旧电视、她淘汰的缝纫机,还有儿子小时候的学步车。
她跪在地上翻了三个钟头,蛛网粘了满头,终于在一个积灰的纸箱底摸到了绸布的滑腻。
打开一看,金镯子还在,日记本却没了。
她捏着冰凉的镯子往医院走,路过小区花园时,听见几个老太太在议论:“老周家那口子真不容易,伺候完公公伺候婆婆,老周倒好,整天蹲在鱼缸前……”
“听说要离婚呢,我瞅着老周最近总一个人在河边钓鱼。”
张桂芬突然想起上周三,她去菜市场买排骨,看见老周蹲在桥洞下,鱼竿支在旁边,人缩着肩膀看河水。那时她还想,这人总算有点自己的爱好了。
回到病房,老周正给老太太读报。张桂芬把金镯子往他面前一放:“日记呢?”
老太太咳了两声:“桂芬,是不是……”
“妈您别管。”张桂芬盯着老周,“我写了三十年的日记,你放哪儿了?”
老周放下报纸,指尖在膝盖上蹭了蹭:“烧了。”
“你说什么?”
“前晚在厨房烧的。”他声音很轻,“看你总对着那本子哭,想着烧了能让你舒坦点。”
张桂芬只觉得天旋地转。那些日记里,有她刚结婚时发现老周偷偷给小姑子塞钱的委屈,有儿子发高烧时她抱着孩子在雨夜拦车的恐惧,还有去年她查出乳腺结节,老周却在电话里说“小毛病别大惊小怪”时的冰凉。
可那本子里,也记着老周冒雪给晚归的她送伞,记着老周把单位发的进口奶粉全留给儿子,记着老周退休那天红着眼圈多她说“桂芬,以后我天天陪你逛公园”。
那是有关她和他的所有记忆呀,是他们几十年的岁月,他怎么敢都忘了而烧呢?愤怒,让她对着老周只有满眶的眼泪和发抖的攥得紧紧的拳头。
03
婆婆出院那天,儿子周明回来了。儿子在上海做程序员,戴着黑框眼镜,说话跟敲代码似的:“爸,妈,你们到底咋回事?我刚在电梯里听王阿姨说……”
“没事。”张桂芬打断他,“你爸就是把我的日记烧了。”
周明愣住了:“就为这?那本……写着‘不准偷看’的绿皮本?”
“你知道?”张桂芬更气了,“你爸偷看还烧了!”
“妈,”周明挠挠头,“那本日记,爸早看完了。”
十年前周明上大学,有次放假回家撞见爸爸一个人在书房哭。手里捧着那本绿皮日记,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见儿子进来慌忙把本子塞回抽屉,红着眼圈说:“你妈这辈子……太苦了。”
“我劝过爸,让他跟您说说心里话。”周明叹了口气,“他说怕您觉得他装。有次他偷偷去给您买金镯子,结果被骗了,回来懊恼了好几天。”
张桂芬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金镯子突然不见了,老周说可能是打扫卫生时弄丢了,她还跟他吵了一架,误会他外面有人了,拿给外面的小妖精。
这时老周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个纸包。他把东西往茶几上一放,是个崭新的绿皮本,封面上烫着金字:“岁月记事”。
“我去文具店问了,现在不兴锁了。”他挠挠头,耳朵红得像抹了胭脂,“那天在厨房,我没烧日记。”
他打开储藏室门,搬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日记的纸页,每一页都用透明胶带粘过,边角磨破的地方还包着牛皮纸。
“我看你总翻这本子抹眼泪,”老周的声音有点哑,“想着把不开心的都剪了,留着好的……谁知道越剪越乱,就索性全粘起来了。”
张桂芬翻开粘好的日记,某一页贴着张褪色的电影票根,是《泰坦尼克号》的首映,旁边她写着:“老周说这电影太假,却偷偷给我买了爆米花。”纸页边缘有淡淡的水渍,像有人哭过。
04
入秋时茉莉开了第二茬花。张桂芬搬了把藤椅到阳台,老周端着茶杯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坐下,好像怕压坏了什么。
“那天在民政局……”张桂芬揪了片茉莉叶子,“37号前面还有12对。我看一对小年轻吵架,女的说男的情人节只送了棵发财树,男的说她不懂理财。”
老周噗嗤笑了:“发财树多好,能长大。”
“后来接到医院电话,我跑着去打车,听见后面有人喊‘张桂芬’。”她转头看他,“是那对小年轻里的男生,他说‘阿姨,您包掉了’。”
她的帆布包上,还别着三十年前老周给她买的蝴蝶胸针,掉了块漆,却一直没舍得摘。
老周突然站起来,往卧室走。回来时手里拿着个红布包,打开是副新镯子,金闪闪的,比原来那个粗了一圈。
“上次买的是镀金的,被骗了。我怕你生气,才没告诉你实情。其实,我从没外心对别人。”说完,他红着耳朵把镯子往她手腕上套,手指有点抖,“这个我去金店验过,足金。”
张桂芬看着手腕上的光,突然笑了。结婚三十年,她总嫌老周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却忘了石头也会在太阳底下慢慢变暖。就像这阳台上的茉莉,平时看着不起眼,风一吹,香气能漫满整个屋子。
“老周,”她拽住他的手,“明天去公园吧,你不是说要教我打太极?”
老周的眼睛亮起来,像鱼缸里突然投进了阳光:“嗯,我把太极剑找出来,我都教你。”说着,竟像个小伙子一般兴冲冲往外跑去。
夕阳穿过茉莉的枝叶,在他们相握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还有谁家厨房飘来红烧肉的香。
张桂芬看了眼身边的老周,深吸一口气,惬意地闭上眼。茉莉的甜香里,好像还混着岁月的味道,有点苦,却余味悠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