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国战略环境极其险恶。在反帝反修的浪潮中,我国与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同时陷入激烈对抗。尤其是在北方边疆,苏联百万大军压境,当时东北、华北、西边地区的军民枕戈待旦,日夜备战,战争似乎一触即发。风声鹤唳之际,林副统帅的发出的“一号通令”瞬间改变了许多个人和家庭的命运,我家就在其中。当时我妈被紧急抽调到一处偏僻的山区战备医院,从此在那里工作了十一年。正牙牙学语的我,不得不与母亲分离,以后的几年里,每年只在十几天探亲假中,母子才能短暂相聚,其中的痛苦真是锥心刺骨。但上天多少还是有些公正的,它在将痛苦强加于我们母子的同时,却也因此赠与了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这大概是一种补偿吧。

我妈刚被调走时我还太小,不能去探望她,直到几年后我上了小学,才开始到我妈那儿去过寒暑假,开始的几次是父亲领我着去的,后来就是我独自旅行了。

由于从小生长在大城市,父母家里也没有农村亲戚,所以直到上小学我还不知道农村是啥样的,从到我妈那儿度假开始,我才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田野和乡村。

自放假那天起,我就全身心地沉浸在快乐中了,因为没了学习压力,又能到乡村的田野间自由玩耍,最重要的是又能和亲爱的妈妈朝夕相处两个月了,这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

我妈当年工作的那所医院坐落在江苏宜兴的一座山脚下,山上有个溶洞叫张公洞,如今已经是著名旅游景区了,但是当年那里人迹罕至,非常荒凉,对外交通也非常闭塞,将战备医院设在那里,应该就是看中那儿偏僻的地理位置,便于隐蔽。那个地方离上海其实不到三百公里,如今当天就能来回,但是当年去一趟就像长征一样。我要先坐火车到无锡,然后在那儿等着搭乘我妈医院里定期运送物资和人员的车辆,一般要等两到三天。如果不愿意等车,也可以当天坐长途汽车到宜兴的丁蜀镇,但是从那儿到医院还有二十多里山路,我妈是绝不会让我独自走山路的,因为当年那里还有狼群、豹子、野猪等野兽出没,经常伤人。我只能在镇上的小旅馆里住一夜,第二天早上再搭乘医院食堂到镇上买菜的货车。旅途虽然很艰辛,但是对于已经在教室里关了一学期,而且即将见到日思夜想的母亲的我来说却是其乐无穷的。

当年,从无锡到张公洞那一百多公里山路是很难走的,其中有一段路沿太湖而行,称为“十八弯“,如今那里是国家级风景区,路况很好。那时却是非常险峻的,简陋的盘山公路在山上绕来绕去,很像晴隆”二十四道拐“。一边是直立的峭壁,另一边的悬崖下就是烟波浩渺的太湖,坐在车上心惊胆战,生怕会掉下去。当时,那一带的环湖地区几乎没有人工建筑,都是自然山石和林木,太湖水质也是极佳,蓝天下的湖水波光粼粼,湖上白帆点点,真是美到极致。现在那里虽然也很美,却遍布亭台楼阁,处处都有人工斧凿的痕迹,缺少了过去那种险峻和野趣。

到达目的地后,下车的第一感觉就是周围出奇地静,轻轻说一句话都能传出好远,但这种静并不是死寂,而是蕴含着勃勃生机的。空中不时传来鸟儿的啁哳,知了在树上欢唱,草丛里不知名的昆虫在低吟,蔚蓝的晴空下,掠过的风儿带来草木的莎莎声,可是这交响的天籁反而使得那里更显静谧了。长大一些后,我才知道,那正是“蝉噪田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那是一种幽静,这种幽静可以抚慰人的心灵,就像盛夏里喝了一杯晶莹的冰水,让人的灵魂都变得安静透明了。这种体验太美妙,我以后再也没有体验过,也不知在哪里还能找到这种幽静,但它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底,多年来,我时常循着记忆独自品味这份美妙。

医院依山而建,从山腰一直延伸到山脚,所有建筑都是用红砖清水砌筑,屋顶铺着黑色的瓦,房屋的基座全部用花岗岩垒成,再用水泥勾缝,显得很古朴。医院大门两侧的白色围墙上写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几个红色的大字,门楣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红十字, 很远就能看到。林彪垮台后,这所医院脱离军队编制,改为当地煤矿服务,但其建筑仍具有鲜明的军队风格。

由于医院里有许多职工是举家迁来的,所以设了家属区。家属区在山脚下,与医院隔了一条公路,家属区的房子是单层联排的,每家都有一个小院,院里大多种着凤仙花、鸡冠花,波斯菊等等,其中还点缀着许多不知名的植物,显得生机盎然,很有情趣,毕竟医生们都是知识分子,虽然远身处荒山野岭,却仍不失生活情调。每家门前都一个有单位统一搭建的葡萄架,夏天里,上面爬满的却是丝瓜藤,大大小小的丝瓜绿油油地垂在藤下,其间点缀着朵朵黄色丝瓜花,许多蜜蜂在花间采蜜。有一种黑色的,个头很大的蜜蜂,我始终不知道它的学名,当地人叫它“铁嘴蜂”。这种黑色的蜜蜂在黄色的花间采蜜时特别好看,可惜当时没有彩色摄影,无法拍摄下来。夏天,葡萄架下是人们业余活动的主要场所,家家都在下面吃饭、纳凉、下棋、聊天,其乐融融,很有生活气息。

我妈在家属区也分有一间屋子,屋里的地上铺的也是红砖,但没有水泥勾缝,吃西瓜时,如果有瓜子落到缝里,没几天就会长出西瓜秧子。砖下还躲着蟋蟀和金铃子,白天有人活动时,它们沉默着,晚上我们睡觉了,他们就开始唱歌,像一曲曲好听的催眠曲。夜里,窗外的清风裹着山野的气息,把远处的阵阵蛙声也带到了屋里,沉睡在这微风轻拂、蛙鸣虫唱的夏夜里是多么惬意啊。

每逢假期,家属区里会有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也是利用假期来探望父母的,我们很快就成了好伙伴。家属区后面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小溪后面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竹林。小溪和竹林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小溪里摸虾抓泥鳅,但这两个家伙都不好对付,银白色的虾通体透明,在水里很难发现,当你要去抓它时,它会曲起身子,啪的一弹,搅起一团水底的泥沙,乘势逃走;泥鳅就更难抓了,浑身滑溜溜的很难逮住。往往折腾半天空手而归,可我们不在乎收获,只要玩的高兴就好。竹林里的乐趣就更多了,偌大的竹林,我们几个人躲进去谁也找不着。我们到那里最爱干的事就是抓知了,用一个纱布做的袋子绑在长长的竹竿上,看到枝头的知了就用袋子去套,半天能套几十只。知了分雌雄两种,雄性知了腹部有两片发声器,所以能发出蝉鸣,雌性则没有。那儿的知了有两个品种,一种是黑色大个的,长着透明的蝉翅,叫起来“知了,知了”的,另一种是小个儿,土黄色的,浑身带有花纹,叫声是“涅斯嗒,涅斯嗒”,听着像用上海在话说“热死啦,热死啦”。我们喜欢抓大个的,因为它脖子上有一段肉可以烤来吃,非常美味,像蟹肉一样。

竹林里还有许多我们喜欢的昆虫,像螳螂、草蜢、 蝈蝈、油葫芦等等,这些都是我在上海很少看到的,它们很难捕捉,一旦捉到它们时的喜悦也真是难以名状的。最让我醉心的是一种蓝色的大蜻蜓,比常见的蜻蜓要大得多,几乎像一架航模飞机,我们几个人想尽办法要捉一只来,却始终没有得手,因为它的感知系统太发达,飞起来飘忽不定,根本难以接近,至今想来仍觉得遗憾。竹林里还有一种不知名的大蝴蝶,呈黑红两色,非常美丽,它们总是成对出现,绕着翠竹翩翩起舞。我妈听人说这种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我想这不会是它真正的学名,但我妈是个唯美的人,她愿意相信它们就是这个名字。我很想捉一对“梁山伯祝英台”来夹在书里,却始终没下手,因为它们太美了,我不忍伤害它们。

有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晴热,我们几个人就躲在丝瓜藤下的荫凉里下军棋,突然听到竹林里响起巨大的沙沙声,正诧异间,只见小溪里水花点点,好似沸腾了一样,原来是下大雨了,可是雨就下到小溪为止,我们的位置上仍然骄阳似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景象,真是太神奇了!不久雨就停了,竹林上空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我们立即越过小溪冲进竹林里,只见阳光洒在竹枝间,透过挂在枝叶上滴滴水珠的反射,绽放出一道道纵横交织,五彩缤纷的光线,我们好像跳跃在一只光线织成的笼子里,这美丽的画面令我终身难忘。

时间一长,我渐渐熟悉了周围的地形。医院其实处在一个山坳里,四面环山,放眼望去,远远近近都是山,随着距离的不同,山峦也呈现不同的颜色,越往远处山色越淡,像一抹青烟,越近山色越深,附近的山则呈苍翠的墨绿色。盛夏里,一般的杜鹃早已凋谢,可山里却盛开着一种深紫色的野杜鹃,点缀在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煞是好看。山里还生长着野栗子树,树上结着一个个刺毛球,剥开后,里面是一粒粒野栗子,只有南瓜子那么大,炒熟了吃,又香又甜,比如今外卖的糖炒栗子美味的多。山坡背阴的反斜面上生长着许多兰花,似有似无的阵阵幽香让人陶醉,我妈嘱咐采集几株带回上海,送给家里的一位世交,他是以画兰见长的书画家,老先生见了高兴得如获至宝。

大人们总是警告我们不要进山,因为那里有野兽和毒蛇,我们知道这不是吓唬,我们看到当地山民总穿着一种用厚帆布做的高邦袜子,称为“山袜”,就是用来防蛇咬的,他们的扁担也不是平时常见的那种,而是两头削尖并包上锐利的铜铁,作用就是防野兽袭击。虽然害怕,可我们实在禁不住大山的诱惑,经常是十几个男孩子拿着棍棒,偷偷结伙溜进山里去玩,有一次我们是真的被吓着了。那次我们走得很远,到了深山里,在一堆茂密的荒草丛里,我们看见一大堆白骨,周围还有密集的爪印,都是梅花状的,一看便知是猛兽留下的。那时是下午四点左右,虽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但山里已经有阴森森的感觉了,山风吹得呜呜的,似乎是
野兽在低吼,我们不禁毛骨悚然,赶忙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以后再也没敢去那里,事后想想,那里也许是个野兽的窝,真是好险啊。

张公洞是一个大型石灰岩溶洞,里面有许多相互联通的小洞。相传汉代的张道陵,也就是道教中的张天师,和八仙中的张果老曾在洞里修炼对弈,张公洞因此得名。按理说汉代的张道陵和唐代的张果老碰到一起的话,岂非关公战秦琼?可他们两位都是得道的仙人,而仙人是不受时空限制,可以任意穿越的,因此人们并不把这看做笑话,反而对两位仙人修炼之所的张公洞充满了敬意。张公洞里有一个溶洞叫棋盘洞,洞顶有一个自然形成的棋盘,传说这就是两位仙人对弈的棋盘,大自然好像以它神奇的造化证明了两位仙人的传奇故事。如今作为AAAA级景区的张公洞里只开放了72个洞,其余都堵死了。当年可不是的,里面有无数的小洞,据说有些洞非常神秘,一直通到东洋大海里。洞里曾经发生过多起失踪事件,大抵是人进去后就迷失在里面出不来了,现在堵死这些洞应该是出于安全考虑,游人却也因此少了探幽的趣味。

张公洞离医院不远 ,再炎热的夏天,洞中都会冒出阵阵凉气,好似天然空调,所以我们经常在傍晚时分去那里乘凉。洞口在半山腰上,需要攀登很长的石阶才能上去,石阶两旁种了许多香园树,树上结的香园看着像橘子,但不能吃,却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整个山坡上都弥漫着阵阵香气。由于空气洁净,黄昏时的晚霞非常绚丽,像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夜幕降临后,满天都是璀璨的星星,在那儿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了银河。坐在洞前的石阶上,享受着洞里传来的凉意,沐浴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抬头仰望着满天星斗,我总是迟迟不愿离去,直到我妈一遍遍地催促说:“人家都走了,再晚要遇着狼啦!”我这才起身回去睡觉。

那里的冬天是另有一番情趣的,我妈说冬季常遭遇大雪封山,几个礼拜交通断绝,以致物资供应紧缺。可我却很向往这种情景,只是等我放寒假到那儿时,房屋和道路上的雪已经融化了,但远近的山坡上仍覆盖着皑皑白雪,天晴时,就呈现了“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景致。可是阴历年底的天气大多是阴霾的,低垂的,铅灰色的天幕下是枝叶落尽的林木,枯枝上站满了一排排麻雀,像老僧入定一般,天上盘旋着点点寒鸦,不时“哇哇”几声,尽显冬日的萧瑟。那里的山上生长着大片松林,北风吹过时会发出阵阵海涛般地呼啸,让我真正领略了什么叫“松涛”。

冬天最大的乐趣是和伙伴们一起去捉野鸡,野鸡一般躲藏在收割后的农田里,其颜色与周围的植物完全一样,即使在眼前也很难发现,有好几次,野鸡就在我脚边扑棱棱的飞走了,却眼睁睁地无可奈何。后来我们想了个法子,用一根木棍把竹筐支起一边,在竹筐下洒些豆子,然后我们用绳子拴住木棍躲在远处等野鸡入筐。但野鸡很狡猾,鬼鬼祟祟地徘徊在周围就是不上钩,我们只能耐下心等待,天气很冷,我们冻得浑身都麻木了。后来野鸡见其它鸟儿啄食了框里的豆子都能全身而退,它终于也慢慢踱进了框里,我们立即拉动绳子,野鸡一下被套在了里面,我们撒开冻僵了的手脚,欢呼雀跃起来,那种高兴是发自肺腑的,是足球比赛中踢进了一个关键球时才有的感觉。

在山野间撒欢的日子虽然很开心, 但也不是没烦恼,主要是为我妈的安全担心。那时医院的条件很简陋,家属区里没有电话,如果夜里来了急诊病人,医院就会派人来把我妈叫醒,然后就匆匆离开了。我妈要一个人摸黑走到医院去,沿途没有路灯,全靠手电照明,处理完病人还要一个人回来,有一次就掉在水沟里了,身上多处擦伤。更可怕的是黑暗中可能潜伏着野兽,那儿曾经多次发生夜里来医院送邮件的邮递员被狼群伤害的事情。

有一个寒假,我就遇到了我妈半夜出诊的情况,当时我被敲门声惊醒了,我执意要陪她一起去,她拗不过我就同意了。我陪着我妈到了医院里,她去给病人治疗,我就待在大厅里等。治疗结束时已是后半夜了,那天很冷,也没有星光,我们回去的路上看到前面蹲着一条狗,我拿手电照它,它一动不动,只是冷冷地盯着我们,我又作势下蹲,做出捡石头砸它的样子,一般的狗都会逃走的,可这条狗还是蹲着不动,我们就绕路回去了。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伙伴小王和他老爸,小王的爸是医院的保卫科长,是个老军人,他听后严肃的说,那不是狗,是狼!我一听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昨天要是我妈一个人那可怎么办呀?我越想越害怕,就回去对妈说:“咱们赶紧想办法调回去吧,别待在着鬼地方了!”我妈看着我说:“傻儿子啊,要是有办法谁愿意到这里来呀,何况也不是我一个人,那么多医生不是都在这儿吗,再说我回去了,你还能到这里来玩的这么开心吗?”

我总是觉得不放心,又自己跑去找了我妈那里的护士长,对她说:“你们夜里派护士去叫完医生,不能先离开,应该等着一起走的,要不出了事怎么办啊!”后来护士长遇到我妈时说:“M医生,你儿子真懂事,知道保护妈妈了,比我儿子强。”我妈看着我自豪地笑了,我也感到我们母子的感情更深了。

宜兴号称陶都,出产各种陶器,尤其以紫砂壶闻名天下。但当年这些陶器却不像如今这般炙手可热,而仅仅是普通的日常生活用品,很多当地民居都是用陶瓮筑墙的。紫砂还被做成很多小玩意儿,比如小桥、小亭子、宝塔等等,还有许多用陶烧制的小动物,栩栩如生,非常生动可爱,当年我家拥有许多这样的玩意儿和各种茶具,但都被顽皮的我摔坏了,想来很可惜的。现在只剩下一对狮子镇纸和一把紫砂壶,这两年炒作文革壶,我那把壶是典型的文革壶,我也将它视为珍宝,不是为了它的价值,而是为了那段珍贵的记忆。

岁月如流,四十年弹指一挥间,那所医院早已不存在了,我也从一个青葱男孩变成了满头华发的大叔。我妈回城后的几十年里,我又去过那里好几次,那里的变化一次比一次大,如今站在我当年仰望星空的石阶上眺望四周,除了亘古不变的山峦,已经找不到当年的一丝痕迹,想着那些熟悉的人和事,恍如隔世一般。但当年那些快乐的时光却历历在目,宛如就在昨天。那种快乐是最纯粹,最美好的,无论多少金钱都买不来这种快乐,这些快乐的时光已经成了深藏在我心底里的最宝贵财富,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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