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人才市场门口的台阶上,裤兜里三个钢镚硌得大腿生疼。手机屏幕裂得像蜘蛛网,58同城的招聘信息还在倔强地闪,字迹模糊得像水里化开的墨。“35岁以下”这四个字在每条招聘启事上跳跃,像刀子一样剜着眼睛。身后玻璃门里飘来盒饭的味儿,油腻的鸡腿混着劣质打印机的油墨味,勾得胃袋一阵抽搐。我摸了摸口袋,空的,连包纸巾都没有。
今天是第十七次面试。面试官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戴金丝眼镜,手里的圆珠笔戳着我的简历,像在剜一块烂肉。“七年前当过车间主任?”他摘下眼镜哈气,镜片上浮起白雾,“现在年轻人都在用智能管理系统,您这经验……”笔尖在“45岁”上画了个圈,红墨水洇开,像滴血。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简历推回来,纸边已经卷了角,像我这半辈子的命。
我走出大楼时,太阳刺得眼睛疼。地铁通道里有个卖唱的少年在吼《春天里》,破音箱震得瓷砖嗡嗡响,歌词断断续续,像在嘲笑我。我低头摸着口袋里女儿的学生证,塑封膜边角都起毛了。重点中学的保送考试下周截止,择校费八万——这个数字我在校长办公室门口数了二十三遍。墙上的荣誉榜贴着去年考上清华的学生的照片,每张笑脸都咧着嘴,像在笑我这辈子都爬不上那堵墙。
回到出租屋,楼道里还是那股潮气,墙角的霉斑像地图一样蔓延。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妻子的话从门缝里钻出来:“……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吧。”她坐在褪色的布沙发上,膝盖上摊着存折,蓝白封皮卷得像咸菜干。“厂里说下个月搬去越南,补偿金……”她突然不说了,低头数存折上的零。三个,还是四个?上个月给妈买降压药划走的五百块,在最后的“2”前面划了道斜杠,像一道疤。
厨房水龙头又在滴水,滴答,滴答,像在数我还能活几天。我想起三年前被裁的那个下午,车间主任的胸牌在太阳底下反光。他递来解聘书时,流水线还在生产最后一批玩具车,流水线尽头的纸箱上印着“made in Vietnam”。我打包个人物品时,偷拿了颗流水线上的螺丝钉,现在还在大衣内袋里,像块烧红的炭。
我没接妻子的话,站在门口,手指抠着门框上的油漆,抠下一块,指甲缝里全是灰。她抬头看我,眼里没光,像两口枯井。“你倒是说句话啊。”她的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水泥堵住。说什么?说我在人才市场被保安赶出来?说面试官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堆废铁?还是说女儿的择校费我连个零头都凑不齐?
晚上九点,人才市场的保安开始清场。我缩在自动取款机的凹槽里,手机只剩3%电量。58同城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急招搬运工,日结200”。地址在城郊物流园,末班公交还有七分钟。我跑向站牌时,左膝盖嘎吱响,去年送外卖摔的旧伤又犯了。站牌下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在扫码骑车,车筐里露出半截星巴克纸杯,咖啡味刺得我鼻腔发酸。我低头看自己的鞋,鞋底磨得露出胶皮,鞋带断了半截,用塑料袋拧了个结。
暴雨是突然砸下来的,像天塌了。物流园的值班室亮着惨白日光灯,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嚼着槟榔,牙齿红得像刚咬过肉。“搬一车货加五十,干不干?”他身后的监控屏幕闪着雪花点,货车厢门敞开,像怪兽的嘴。雨水顺着我的裤腿往下淌,鞋子里全是泥,袜子湿得能拧出水。我点点头,嗓子哑得像砂纸:“干。”
搬的第一箱货是婴儿奶粉,纸箱被雨泡得软塌塌,商标上的卡通小熊咧着嘴笑。我想起女儿小时候,夜里哭闹,我抱着她哄到天亮。那时候我还有份体面的工作,厂里的流水线日夜轰鸣,工资单上的数字够我们一家三口吃顿火锅。现在呢?我连她学校的择校费都掏不起,只能在这雨里搬奶粉,搬别人的希望。
一车货搬完,手掌磨得全是血泡,最大的那个破了,渗出黄水。值班室的男人扔给我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面上的毛主席头像被水泡得发白。“明天还来不?”他吐了口槟榔渣,红色的汁液溅在水泥地上,像血。我没说话,攥着钱往外走。雨还在下,物流园的路灯坏了一半,地上漂着快递单的碎片,某张残破的纸片上写着“父亲节礼物”。
回城的路上,末班公交早就没了。我站在天桥上,护栏的铁锈沾在掌心,像凝固的血迹。下面是深夜的车流,红色尾灯连成一条溃烂的伤口。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女儿班主任的短信:“陈雨薇家长,保送确认最迟明天。”雨突然下大了,眼镜片上的水珠把霓虹招牌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我数着桥下的车流,第三十七辆白色轿车驶过时,握栏杆的手突然没知觉了。
我低头看着掌心的铁锈,手抖得像筛子。八万块,八万块……这个数字像把锤子砸在我脑子里。我想起女儿昨天晚上在饭桌上说:“爸,我不想去那个学校了,真的。”她的筷子停在半空,碗里的米饭结了块,没动几口。我当时没说话,低头扒拉着盘子里的咸菜,咸得舌头发麻。现在想想,她那句话不是嫌弃学校,是在替我分担,是在告诉我,她知道我拿不出那笔钱。
妻子的话又在我脑子里响:“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吧。”她没哭,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我知道,她昨晚翻存折的时候,手抖得跟筛子似的,存折掉在地上,她捡起来时,眼角有道泪痕,擦得太快,我装没看见。我们结婚十七年,她从没提过“离”这个字。可现在,她连这个字都说出口了,像把刀捅进我胸口,刀刃上还带着锈。
回到出租屋,已经凌晨两点。门没锁,妻子睡在沙发上,存折还攥在手里,封皮被她捏得全是褶子。我没开灯,怕吵醒她。厨房的水龙头还在滴,滴答,滴答,像在倒计时。我站在水槽前,盯着那滴水,水珠砸在不锈钢上,溅起一点泡沫,又没了。我突然想起三年前被裁那天,车间主任拍着我肩膀说:“老陈,年纪大了,出去闯闯吧。”他笑得像在送我上路,手里的解聘书折得整整齐齐,像张死亡通知书。
我从大衣内袋里掏出那颗螺丝钉,金属表面被磨得发亮,像块烧红的炭。我攥着它,手心被硌得生疼。这颗螺丝钉是我七年前从流水线上拿的,那时候我还是车间主任,每天穿着工装,胸牌在太阳底下反光,工人们叫我“陈哥”。现在呢?我连工装都找不到了,胸牌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只剩这颗螺丝钉,像在提醒我,我这辈子算是废了。
我把螺丝钉放回口袋,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冲,盖住了滴答声。我想洗把脸,可水冰得像刀子,刺得脸生疼。镜子里的人我不认识,满脸胡茬,眼袋肿得像核桃,头发湿得贴在额头上,活像个乞丐。我盯着镜子,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笑什么?笑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笑我连女儿的择校费都拿不出?还是笑我连离婚都不敢答应,怕妻子真的走了,我连这间破出租屋都守不住?
第二天早上,妻子没提昨晚的事。她煮了锅粥,稀得能照出人影,桌上还有半盘昨天的咸菜。我吃了两口,胃里烧得慌。女儿背着书包出门,冲我笑了一下,笑得勉强,像在安慰我。她走后,我翻出存折,里面的数字还是那个数,三个零,前面是个“2”,被斜杠划得像个伤口。我把存折塞回抽屉,拿起手机,58同城上又弹出一条消息:“急招保安,日结150”。地址在城北的商场,离物流园不远。
我没去。我又去了人才市场,蹲在老地方,台阶还是昨天那个台阶,钢镚还是那三个。招聘大厅里人来人往,有人拿着一摞简历,有人抱着文件夹,有人穿着崭新的西装,脸上带着笑,像在走红毯。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鞋带的塑料袋结松了,鞋底的胶皮磨得更薄了。我突然觉得,我不属于这儿,也不属于物流园,也不属于那个出租屋。我哪儿都不属于。
雨又下了,细细密密,像针。我没带伞,站在天桥上,数着桥下的车流。第一辆,第二辆,第三十七辆……雨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淌,眼睛酸得睁不开。我想起女儿的学生证,想起妻子的存折,想起那颗螺丝钉,想起三年前的流水线,想起七年前的胸牌。每一件东西都在我脑子里转,像放电影,可每帧画面都在告诉我:你完了,你彻底完了。
我攥着栏杆,手上的铁锈混着雨水,红得像血。手机又震了,我没看。我知道是班主任的短信,催我确认保送的事。可我拿什么确认?拿这两百块日结的血汗钱?拿我这双磨破的手?还是拿我这颗早就锈透的心?
雨没停,天桥下的车流也没停。我数到第一百辆车时,手一滑,手机掉在地上,屏幕彻底黑了。我没捡,站在那儿,像个木头人。雨水钻进我的领口,冰得我直哆嗦,可我没动。我在想,如果我从这儿跳下去,女儿会不会怪我?妻子会不会哭?还是说,他们会松口气,觉得终于不用拖着我这个累赘了?
我没跳。我只是站在那儿,数着车流,直到天黑,直到雨停,直到桥下的灯全亮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跳。也许是因为女儿昨晚的笑,也许是因为妻子捏存折的手,也许是因为那颗螺丝钉还在我口袋里硌着我。可我知道,这不是希望,不是救赎,不是什么破茧成蝶的狗屁奇迹。这只是我还活着,喘着气,拖着这具破烂的身子,继续被这个世界碾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