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风格:九纹龙拜师学艺
脚下的官道尘土弥漫,马蹄声单调地敲打着黄昏的寂静。王进肩上的担子压得他骨头生疼,每一步都牵扯着连日奔波的酸涩。视线越过母亲在马背上略显佝偻的身影,望向西沉的落日,那金红的光辉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种日暮途穷的窒息。
“娘,”他喘了口气,声音干涩沙哑,“老天开眼,算是放我们母子逃出了东京那吃人的罗网。眼看延安府不远了,高俅那厮的鹰爪子,怕是再也够不着咱了。”
一丝久违的、带着疲惫的轻松掠过心头。母子俩低声絮语着对未来的模糊期盼,竟一时忘了时辰。暮色如同浓墨,迅速吞噬了天地,寒意也悄然爬上脊背。王进猛地惊醒——糟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色四合,冰冷的恐惧丝丝缕缕渗入疲惫的躯壳。他焦急地四顾,沉沉黑暗里,唯有风声在枯枝间呜咽。
就在这绝望的当口,他猛地定住了脚步——远处那片黑黢黢的林子里,一道昏黄的亮光,如同溺毙前瞥见的岸上渔火,微弱却无比清晰地刺破了黑暗!
“娘,有光了!”王进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干涩的喉咙仿佛得到了一丝润泽,“天无绝人之路!咱去那庄上,好生求个情面,借宿一晚。”希望重新点燃了力气,他搀扶母亲下马,挑着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光明的方向摸去。
拨开湿冷的枝叶,一座大庄园的轮廓在林木掩映间显现。土墙厚重,周遭是成片的垂柳,在夜色里像沉默的巨人。走近细看,庄院气派非凡:前通官道,后倚溪流山冈。浓密的杨柳绿荫环绕,高耸的松树苍翠欲滴。草堂轩昂,亭馆错落,依山傍水而建。转过屋角,能听到牛羊满圈的窸窣声;打麦场那边,隐约传来鹅鸭的鸣叫。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料和淡淡炊烟的气息——这是一个富足安稳的所在。
王进的心稍定,上前叩响了厚重的庄门。许久,才听得门轴吱呀一声,一个庄客探出头,上下打量这对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的母子。
王进赶忙放下担子,深深一揖,满身的尘土似乎都随着动作簌簌落下:“大哥,叨扰了。我母子贪赶路程,误了宿头。这荒郊野岭无处可去,恳求贵庄收留一宿,明早便行。房资定当奉上,还望行个方便。”他语气恳切,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庄客听罢,说了声“等着”,便返身进去。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冷风吹过,王进下意识地拢紧了单薄的衣衫。终于,庄客出来道:“太公请二位进去。”
王进心头一松,连忙扶母亲下马。他挑担牵马,跟着庄客穿过空旷的打麦场,将马拴在粗壮的柳树上。走进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的草堂,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六旬老者端坐堂上,正是史太公。王进放下担子,纳头便拜,心中涌起一股绝处逢生的感激。
史太公连忙虚扶:“客人不必多礼!行路辛苦,快请坐。”他目光温和地询问二人来历。
王进心念电转,谨慎答道:“小人姓张,京师人氏。遭了变故,折了本钱,如今去延安府投亲。只因赶路心切,错过了宿店……”他再次恳请借宿,并承诺付钱。话语里隐藏着真实的逃亡,编造的姓氏像一层薄薄的纸,随时可能被戳破。
“不妨事!”史太公朗声道,“出门在外,谁还能背着屋子走?二位怕是还未用饭吧?”随即吩咐庄客备饭。不多时,桌上便摆开了热腾腾的饭菜:四样菜蔬,一盘油亮的牛肉,还有烫好的村酿。食物的香气瞬间勾起了腹中轰鸣,也消融了最后一丝戒备的寒意。
“村野之地,粗茶淡饭,莫要见怪。”史太公谦和地说。
王进忙起身,真心实意地作揖:“我母子落难之人,承蒙太公收留厚待,此恩德如同再造!”连日来的惶恐、疲惫、饥饿,此刻都化作了桌上的暖意。
“休要客气,快吃。”史太公笑着劝酒。几杯温酒下肚,王进僵冷的四肢渐渐回血。饭后,太公亲自引路到客房。王进安顿好母亲,又惦记着马匹,对太公道:“家母骑来的马,烦请太公着人喂养,草料一并算钱。”
“只管放心,庄上有的是草料。”太公爽快应下,又嘱庄客送来热水洗脚。当房门掩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与未知的危险,王进母子躺在干净暖和的被褥里,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沉重的困意瞬间淹没了他们。
然而,这份难得的安宁并未持续太久。次日破晓,王进是被母亲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惊醒的。他翻身坐起,只见母亲蜷缩着,脸色惨白,冷汗浸湿了鬓角——是那要命的“心疼病”又犯了!
王进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又坠入了冰窟。他正慌乱无措,门外传来史太公关切的询问:“客官,日头高了……?”
王进急忙开门,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和羞愧:“太公恕罪!家母……昨夜鞍马劳顿,旧疾心痛复发……”
史太公探头看了看屋内情形,温和而坚定地说:“莫慌!且让令堂安心在我庄上养病。老汉恰好知道一个治心疼的方子,这就叫人去县城抓药。你只管宽心,待老夫人将息几日。”
王进喉头哽咽,深深一揖,心中百感交集——这萍水相逢的恩情,竟在此时又一次救了他母子性命。仓皇逃亡途中的一丝温暖,此刻显得无比珍贵。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进悉心照料母亲,煎药喂服。史太公也时常过来探望,嘘寒问暖。约莫过了五六日,母亲的脸色终于恢复了红润,疼痛渐消。王进松了口气,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再次踏上征途。
这天,他去后槽查看马匹喂得如何。刚转过草料堆,眼前豁然开朗。空地上,一个精赤着上身的青年,正舞动一条哨棒!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肌肉虬结,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臂膀、后背刺满了张牙舞爪的青色盘龙!银盘似的脸上满是桀骜之气。那棒子舞得呼呼生风,银光闪闪,煞是好看。
王进站在树影下,静静看了半晌。他看得分明,那棒法华丽有余,却满是破绽,花架子唬人还行,若真遇上高手,一招便倒。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也许是连日压抑放松后的不设防,一句评价竟脱口而出:“棒使得倒有几分模样,只可惜破绽太多,赢不得真好汉!”
那青年闻声猛地收棒,怒目圆睁,如同被激怒的幼虎:“呔!哪里来的鸟人?敢笑话你史大郎的本事!俺拜过七八个有名的师父,岂不如你?有种过来比划比划!”话音未落,手中哨棒一抖,就要上前。
恰在此时,史太公赶到,厉声喝止:“休得无礼!”
史进——那青年正是太公之子——兀自不忿:“阿爹!这厮轻看我棒法!”
太公转向王进,眼中带着探询:“客人莫非也通晓枪棒?”
王进心中已有计较,拱手道:“略知一二。敢问太公,这位是……?”
“正是犬子史进。”
王进微微一笑:“原来是小官人。若他真心肯学,小人倒可指点一二,助他端正些根基。”
史太公大喜:“如此甚好!快拜师父!”他深知儿子痴迷武艺,也看出王进绝非等闲。
史进哪里肯拜,怒火更炽:“阿爹莫听他胡说!他能赢得我手中这条棒,我便磕头拜师!”说罢,将手中哨棒猛地一抡,舞成一团圆转的光轮,风声呼啸,气势迫人。他跳到空地中央,冲着王进喝道:“来!来!怕你就不是好汉!”挑衅的目光灼灼逼人。
王进只是含笑摇头,并不动作。史太公见状道:“客官若肯赐教小顽劣,何妨指点一棒?”
王进看了看太公,又看看跃跃欲试的史进,笑道:“只怕冲撞了小官人,面上须不好看。”
太公摆手道:“无妨!若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找的!”这话既是豁达,也是对王进本事的信心。
“如此,恕在下无礼了。”王进不再推辞,从容走到兵器架前,抽出一条哨棒。他在空地中间随意一站,摆了个起手式,渊渟岳峙,自有一股沉凝气势。
史进见状,大喝一声,拧身抢进,手中棒如毒龙出洞,裹着风雷之声,直捣王进中路!王进却不硬接,脚下轻灵一点,托着棒子侧身滑步避开。史进一棒落空,更怒,旋身又是一棒拦腰扫来,气势汹汹!王进骤然回身,手中哨棒高举,作势要雷霆万钧般劈下!史进急忙横棒上格,使出全身力气准备硬抗。
谁知这竟是虚招!王进手腕轻巧地一翻一掣,那下劈之势陡然化作一道毒蛇吐信般的直刺!棒头如电,避无可避,精准地穿过史进格挡的空隙,直点向他胸膛。史进惊觉不妙已是太晚,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巧劲一拨一绞,手腕剧震,虎口迸裂,那条伴他多年的哨棒竟脱手飞出丈外!同时脚下被这劲力一绊,整个人仰面朝天,结结实实地摔在尘土里!
王进早已弃了棒,抢步上前,伸手扶住史进臂膀,将他拉起,口中连道:“得罪得罪!小官人休怪!”
史进站起身,脸上又红又白,方才的桀骜之气荡然无存。他愣了片刻,忽然走到旁边,搬过一条凳子,恭恭敬敬地请王进坐下,然后双膝一弯,扑通跪倒,纳头便拜:“师父!弟子史进有眼无珠!枉费了恁多钱财光阴,拜了些徒有虚名的师父!今日才知,原来半点不值!求师父千万收下弟子,点拨武艺!”
王进受了这一拜,心中快慰,连忙扶起:“小官人请起。我母子连日在此叨扰太公,无以为报。能以此微末之技效力,正是小人所愿。”
史太公见此情景,老怀大慰,喜不自胜。当下便命庄客杀羊置酒,又特地请来王进母亲,四人在后堂团团坐定。酒过三巡,太公起身敬了一杯,郑重道:“师父有如此真功夫,绝非寻常人物。小儿无知,冒犯虎威,还望海涵。敢问师父大名?”
王进放下酒杯,环视众人,深吸一口气。连日来的观察和今日的际遇,让他心中有了决断。他坦然一笑:“实不相瞒。在下并非姓张。我乃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王进。只因新到任的高太尉高俅,早年曾被我父一棒打翻,如今他得势做了殿帅府太尉,挟私报复,欲置我于死地。在下无奈,只得携母逃出东京,欲投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麾下效力。不想流亡至此,得遇太公父子仁义相待,又蒙救老母病痛,连日管顾周全,恩德如山。今见令郎真心向学,在下情愿倾囊相授,以报恩情。只是……”他看向史进,目光锐利,“令郎先前所学,尽是些观赏的花棒,中看不中用。若要上阵杀敌,保家守业,须得从头学起真功夫!”
史太公听罢,又惊又喜,更感王进坦诚,连忙对儿子道:“我儿!你可服了?还不快再拜师父!”史进闻言,再次恭恭敬敬地向王进行了大礼。
太公叹道:“不瞒教头,老汉祖居这华阴县史家村。前面那座山,便是少华山。村中三四百户人家,多姓史。我这儿子,自小不喜务农,只知痴迷枪棒。他娘劝他不住,生生呕气而死。老汉无奈,只得随他性子,不知耗费了多少银钱延请名师。又请高手匠人,与他满身刺下这九条青龙。县人见他如此,便顺口称他‘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敝庄,便是有缘人。若能成全了这孽障,让他学得一身真本事,老汉甘愿倾家荡产,重谢教头!”言辞恳切,满是老父的殷殷期望。
王进慨然应诺:“太公放心!既是如此,在下定当竭尽所能,教出一身好本事给令郎,再动身不迟!”
自此,王进母子便在史家庄安心住下。史进每日虚心求教,王进则从最基础的桩步、发力开始,将拳脚功夫、十八般兵器(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戈、戟,牌、棒、枪、杈)的真髓要诀,一一掰开揉碎了传授。史太公自去县里处理里正事务,任他们师徒专心习武。
不觉间,窗外的杨柳由嫩黄转作深碧,又渐渐染上秋色;檐下的冰凌化作了潺潺春雨,又凝成寒霜。日影在厅堂的地砖上悄然移动,阶下报时的更牌声响了又响。转眼便是半年有余。
在王进毫无保留、精妙入微的指点下,史进的天赋得以激发,将这十八般武艺从头锤炼,练得脱胎换骨,招招精熟,式式得力,举手投足间气度沉凝,与半年前判若两人。
王进看在眼里,心中欣慰,却也生出了去意。一日,他对史进道:“贤弟,你武艺已成,根基已固。愚兄在此盘桓已久,延安府投军之事,不能再耽搁了。”
史进哪里肯依,紧紧拉住王进手臂:“师父!您与伯母就在此间终老可好?弟子必当奉养天年!何必再去那险地奔波?”
王进心中感动,却更觉责任沉重,他拍了拍史进的手背,沉声道:“贤弟深情厚谊,愚兄铭记于心。只是高俅权势熏天,爪牙遍布。我一日不投身军伍,便一日难安。若那厮追索到此,连累了你与太公,教我于心何安?延安府边关重地,正是用人之际,也是愚兄安身立命之所。此去,势在必行。”
史进父子苦留不住,只得含泪安排盛大的送行宴席。席间,太公托出一盘金银:两匹上好锦缎,一百两雪花白银,作为谢师之礼。王进本欲推辞,无奈父子二人执意相赠。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王进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备好老母的马。史家庄门前,母子二人与史太公、史进依依话别。王母上了马,王进依旧挑起那副旧担子。
史进叫庄客挑了行李相送,自己则亲自牵着王进母亲的马缰,一路缓行,直送出十里长亭。晨风吹动道旁的衰草,离别的愁绪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史进喉咙哽咽,强忍着泪水,对着王进深深拜下:“师父……一路珍重!”
王进扶起他,眼中也有湿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重新挑起担子,牵着马,扶着母亲,踏上了通往关西、通往延安府的漫漫长路。
史进伫立在长亭外,目送着师父和师伯母的身影在官道上渐渐缩小、模糊,最终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唯有那副沉甸甸的担子和马上微驼的身影,烙印般留在了他心里。晨风吹过,带着彻骨的凉意,他久久未动,仿佛那根替他拨开迷雾的“棒”,也带走了这半年安稳岁月里所有的温度。空落落的心里,只剩下对前路的茫然和对师徒情谊的无尽追念。他深吸一口气,山风灌进喉咙,带着泥土和枯草的味道,也带着远方未知的寒意。他慢慢转过身,朝着史家庄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每踏出一步,都像是告别了一个温暖的旧梦。身后的官道空旷寂寥,通向一个他无法触及的世界,而师父王进的身影,已然融入那片苍茫的关西烟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