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渐长,我们学会了筛选感官记忆,略去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只记住有关的部分,直到成为习惯。 感知力渐退也是成熟的一部分,因为唯有适度的钝感才能带来豁达和幸福。每个人生来都是一部毫无章法却丰满动人的小说,成熟后靠着经验和规则生活。生活的灵感,往往需要我们拖慢钝感的蔓延速度,在某一个细碎的瞬间,有顿悟的冲动。
“不好意思,明天有个朋友回国,我要去接她。你可能也认识……”
“你说的是霏绯?”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你怎么知道?”
“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吃惊地再一次重复这句问话。
“嘿,不会有男生忘记霏绯那样的女同学的!你们两个那时候一直形影不离。要不是有一次高中同学聚会见到霏绯,我们都还不知道你去美国上学了。”
“原来这样,难怪一见面你就对我说‘你回来了’。”
“怎么样,被人惦记的感觉好不好?”
“……还好吧,就是很意外。”
“明天我陪你去接霏绯吧!刚好两三年没见她了。”他很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在我们几乎都还是陌生人的时候。
看我有点迟疑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又问:“明天她几点到?要不要我先过去接你?”
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感觉。
第二天,安偲文11点45就下楼取车了。但路上意外地顺,到机场时间还很早。他提议我们先去吃饭。
他熟练地带我在T3找到一家泰国餐厅。
“不好意思,没问你能不能吃辣就带你来这里了。咖喱蟹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咖喱罗非鱼?这家的海鲜沙拉也很不错,只是比较偏酸辣。”他捧着菜单征求我的意见。
“你做主吧,我不怎么挑食。”我一直很乐于听从他人的决定,当有人愿意替你安排一些小事时,总感觉到无法形容的踏实。他每点一道菜都会询问我的意见,而我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点完菜,桌前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说:“可以不用迁就我,我不是那种接受不了反对意见的男人……”
我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是真的完全不挑,所以一直都比较习惯别人来替我决定吃什么。”
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盯着我:“我一直以为你性格腼腆不善于表达自己,原来你只是不善于选择罢了”
“啊?”
“你有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有没有特别讨厌吃的东西?你有没有特别喜欢做的事情?当然,画画不算。有没有绝对不能忍受的事情?应该是没有吧?你现在处在一个‘什么都可以’的状态下,不会跟任何人有不同的意见……”
第一次和他这么直白地跟我谈起性格问题,我有点不适应,于是只能很没技巧地转变了话题:“你对这家餐厅很熟?”
“不算熟吧,只来过一次,”他放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住又分开,动作幅度却很小,语速也放慢下来,“大概几个月前,我就在这里被前女友甩了,所以可能印象深刻一点。”
听他谈起这么私密的话题我有点尴尬:“啊,不好意思……”听到他说的关于前女友,心里突然就漏掉了半拍。是啊,十三年的时间,连我都有了前男友,他怎么会没有前女友了?我洒脱的摇摇头,想要将脑子里面的东西都晃开,
他很自然的说:“没关系。我们那时候倒不是特意跑来机场分手,而是她要回尼斯,我来送她,我们说好在这里分手。”说完盯着我的脸,似笑非笑地看我的反映。
“她是法国人?”我脱口而出。好像对她是哪一国的人比对于他有前女友这个事情更加感兴趣。
“不,她嫁了个法国人。”仿佛没有看到应该有的反映,他低头去摆弄盘子里的菜。
“啊?”
见我的反应,他迟疑了几秒:“……她就是Micheal的妈妈,比我大了差不多十岁。”
我才想起,来公司前的一周,跟Ada聊天MSN的时候,他提到过一句,我们公司有一个年轻总监,可惜已经名草有主,更可恨的是,拔草的是甲方的老板,有一个7岁的女儿叫Micheal。当时听她咬牙切齿之余,安慰了一下,说现在姐弟恋已经比较正常了,只要不是基友恋,说明女人还有的争。没想到当我自己听说了这一档奇闻的时候,除了努力镇定以外,心里一点点的抽痛感,一点都不比Ada当时的心情弱。
我忍不住问:“那你们……”
“噢,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当妈了,所以我们必然会分手。这一点从开始就说得很清楚,到现在我们仍然是朋友。”
我不自觉地反问:“既然知道没有结果,又可以接受彼此做朋友,那为什么要开始?”问出口了才发觉很失礼,他跟我之间,探讨这个问题,好像有点不清不楚的感觉,而且现在我们几乎还不熟悉。
“你有没有穿过十六厘米的高跟鞋?”他问我。我摇头。
他接着说:“恋爱是不用思考为什么的,它就像穿着十六厘米的高跟鞋走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摔得鼻青脸肿,可你依然在不断尝试一直到摔倒为止。”
“难道就没有像平底鞋一样的恋爱吗?”
“像平底鞋那样的不是恋爱,是婚姻。”他摇摇头。我并不能完全了解一直穿平底鞋走路的感觉。但我相信生活中的一切事物总会留一条中庸的路给我们走,就像在平底鞋和高跟鞋之间总有一个舒服的高度存在一样。
正当我努力搜寻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菜上来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面对食物我们没有再聊恋爱的话题,一直在讨论高中时代的彼此,当然,我们尽量避开阴差阳错不再联系的那一段。我们希望找到一些记忆里重合的部分,但是有时候可以去避开的这一点张,我们有相当的默契。餐厅有点热,食物有点辣,灯光有点强……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他天真而坦诚,像米澜一样身上充满激情和勇气,毫无畏惧地投入一切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更不在乎对任何人坦白内心的想法。他脸上被灯光投下鼻梁的阴影,时间看似静止不动,却迅速地将我们向前推去。
霏绯乘坐的航班在大约一小时后抵达。
安偲文接过她手上的行李小推车,她惊讶得声音都比平时大了一些:“真不可思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她看看我,又看看他。还不等我开口,安偲文很快说:“亚然前几天刚到我们公司上班,听说你要回来,我马上就自告奋勇一起来接你了。有没有很惊喜?”
她把手伸进我胳膊里挽着,一边对他刨根问底:“北京有一万六千多平方公里,你们在哪里刚巧遇到?”
他好像从来不会尴尬一样,总是应对得很迅速:“理论虽然是这样,但每个人都有日常活动的轨迹嘛。大家生活轨迹只要有相似,就必然会相交,一点也不用意外。”
“喂,你跟我打太极,很明显心里有鬼!” 霏绯不怀好意的看着他,从他俩的视线里,总有一点意味深明的陌生感。
安偲文终于转过头向我求助:“你就忍心看我一个人被逼供,都不跳出来说句公道话?我哪里有鬼了?”说完后他暗示性地一眨眼。眨巴着长睫毛的眼睛,我忍不住都想上去抚摸一番。我有点词穷,在霏绯面前,我总辩论不过她。
我知道他并不想坦白遇到我的前因后果,于是反问:“其实我也怀疑,你忽然跟我在同一家公司,是不是在跟踪我?”
安偲文装作苦大仇深状:“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跟踪你?高二上学期你向我借了两块橡皮,后来一直都没还过……”
“高中我跟你说过话吗?你不会记错了吧?是不是借给霏绯了?”
他一只手推着行李,另一只手腾出来捂住胸:“你居然都忘了!太受刺激了,我幼小的心灵经不起这么沉重的打击……”
我立刻很体贴地表达歉意:“啊,对不起,请你们喝奶茶吧!”
霏绯摇了摇头,夸张地叹口气:“哎,你们两个演得真默契,不如结婚吧。”
他一口回绝:“不行,我才不跟借了橡皮不还的女人结婚!”
我顺势把我的包也放到行李小推车上:“别这样嘛,都说了请你们喝奶茶……”
霏绯把手臂抬起来一左一右搭在我们俩肩上:“咱们赶紧去吧,刚在飞机上没吃饱,正愁下午茶没着落。”
……
最终我们都懒得另找地方,就在T3的某家Café短暂地休息聊天。
回去时,安偲文先送我到公司,然后送霏绯回家。
在我走近Ada的办公桌,听到她的手机铃声一直在重复这几句话,突然有点鼻酸:
明年你还爱我吗
我说不出来的悲哀
到底你要我又错了再错
还是依然一个人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