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真正意识到父亲变老的事情,不是他华发丛生,不是他满脸皱纹密布,不是他日渐收缩变形的身体,也不是他蹒跚的步履,甚至不是他如老顽童般和六岁的小侄儿一起玩乐高拼鲨鱼堡的那份童真般的喜悦,而是2017年的那个暑假不得不说的故事(事故)。
那是一个遭受厄运的假期,是人生中最晦暗的一段日子。儿子因为做跟腱手术,腿和脚都打上石膏,石膏过紧造成医疗事故。石膏把右脚脚掌处造成四级压疮,左脚也有压疮。手术之后双脚长达半年不能正常行走。因为每天都要去医院换药,老公长期出差在外,家里住的是楼梯房三楼,体重75公斤的儿子每天上下楼就成了一个问题,我是完全没有能力托起儿子的。父母亲心疼我,来家里帮我照顾儿子长达四个月之久。
和玻璃大王曹德旺老先生同龄的父亲从小成绩优异,但却由于历史原因,硬生生不让考了全镇第一名成绩的他去读中学,聪明有余而胆量不足的父亲最终没有借改革开放的大潮从农村走向城市,一辈子扎根农村。
父亲年轻的时候做农活是一把好手,手脚麻利,一个人一天插秧一亩半地;有力气,晒谷子时,每天把数量上百的一百多斤重的麻袋扛进扛出;在建筑工地既当包工头又当大师傅时,每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一干就是一整天,就是几个月,数年这样。我相信父亲有力量,能做到。
刚开始父亲小心翼翼的试着背起儿子,看得出他的腿在打颤,额头上的汗珠也冒出来了,父亲却说,没事,能行。71岁的父亲每天背着儿子上下楼,我怕把父亲的腰闪坏了,父亲很有自信说不要紧。三个月之后,儿子的脚稍有好转,父亲心疼儿子,还是坚持要背儿子上下楼。在那次上楼梯时,儿子笨重的身体压在父亲身上,父亲摔倒了,父亲的膝盖磕伤了,我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陪在一旁的母亲也赶紧问父亲怎么样,父亲说没事,还好。父亲起身坚持把儿子背了回家。第二天父亲不服气,还执意坚持要背儿子上楼,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有问题,可以背。上到二楼时又摔到了,父亲全身的力量实在不足于支撑儿子的体重。连续两次摔到对父亲打击很大,他无奈而又沮丧地说老了,无用了。
当知道父亲变老的实事无法改变而我不得不接受时,我的心情是复杂,鼻子酸酸的,眼睛润润的,心里着慌起来,想把时光抓住,让时间停留,不让父亲变老。此时我想起林清玄的《和时间赛跑》一文中他的父亲说的 “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永远不会回来了。你的昨天过去了,它就永远变成昨天,你再也不能回到昨天了。爸爸以前和你一样小,现在再也不能回到你这么小的童年了。有一天你会长大,你也会像外祖母一样老,有一天你度过了你的所有时间,也会像外祖母永远不能回来了。”时光一去不复返,这是自然规律,谁都无法抗拒。我知道任我再怎么任性的撒娇,也回不到父亲把我举高高的那个时间节点了。
小时候交通不发达,在农村不管去哪家走亲戚或去镇上,都是“11”号车,十里二十里地都是靠两条腿走去。小孩子淘气,自然是不愿意也没有耐心和体力多走几步的,我或弟弟就成了父亲肩头的常客,父亲载我一段路然后再托弟弟一段路,基本都没有闲着,脚步矫健有力,不徐不疾,一路上还给我们讲着生动有趣的故事。
后来在我上中学时家里买了辆自行车,但是从家里出村子到主路上去,有约4公里的泥巴路,遇上下雨天,或雨后初晴的那几天,泥巴路上很泥泞,自行车是不能直接放在地面上的,否则车轱辘里面塞满泥巴,车轮就转动不了。每逢遇到这样的时刻,自行车就成了父亲肩上的常客,父亲帮我把自行车扛在肩上,一直扛到沙子铺垫的主路,才放下来。父亲虽然扛着百十斤的自行车,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一只手抓住自行车,一只胳膊匀称的摆动,保持身体平衡。我跟在他身后一身轻松,心里虽然无比心疼父亲,但他那开心而又充满力量的样子让我自豪感倍生,感觉父亲力大无比。父亲扛自行车送我上学,后来送我上班,多少年都是这样,直到后来村里的路修好了,再也不用扛着自行车出村头了,而父亲却老了。
现在距离父母相隔千里,每每从母亲分享过来的视频中看到父亲肩头托着小侄儿或把侄儿亲亲抱抱举高高,陪侄儿荡秋千、骑木马、玩游戏的时候,发现父亲真的老了,此时的他是那么幸福宁静,与世无争,安享天伦之乐。一个充满力量充满理想身材伟岸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生活安详充实豁达的老人,那份知足与平和让人动容。父亲虽然有一个苦难的童年,辛劳的中年,但是却有幸福的晚年生活,这多少让人心里感到安慰。
似曾相识的画面,常常让人产生错觉,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父亲正年轻,爷爷奶奶父母亲我和弟弟一家六口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以前我每决策一件重大事情时,父亲总会不放心,会参与进来,以多年的经验指导我,给我提建设性意见,偶尔还会争论的面红耳赤。但最近这两年,父亲再没有参合我和弟弟的什么事情,他相信我们能够做好,也完全放手,合适宜而得体的退出,去打好他自己的小麻将,上好老年大学,喝好他的养生茶、小酒,和母亲一起带好他们的小孙子,过好他自己的生活,寻找他自己晚年的乐趣。
惟愿古稀之年的父亲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