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蹿在裤脚之间

影子划开猎物

追逐记忆的暗流

融于黑夜之中

四肢离地

刹那

眼神穿透

褶皱皮层

牙齿的寒光

是少见的啃噬灵魂的滋味……

又看见那灰猫了。到底有几只呢?还记得大一的时候第一次在食堂看到那样子的猫，不像老家的猫那样机灵，虽然说动作敏捷，但是却添了几分狡黠的意思，冷不丁从哪里钻出来，嘴里有时候还叼着粘着葱的鱼。有时候又从某个角落里从容踱出，一副与世隔绝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在我看啊，他们身上厨房的渣滓出卖了他们——跟我一样，就算来到这个繁华的城市、美丽的学校，换上了齐整的服装，自以为就跟白富美一样，但是多久以后自己俯视着以前的自己，就忍不住戳头感叹那引人发笑的服装搭配。不过猫独来独往倒是很有个性的睿智，这点我是花了20年才得来的教训，在女人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朋友这种说法，特别是当你妄图通过接近一个女人来提高自己的时候。因为，一个上进的女人接受比自己差的女人，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让她在旁边衬托自己的美，另一个就是看着她走歧路永远也赶不上自己的骄傲。不知道幸还是不幸，我遇上的是第二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茫然不知，只知道模仿雅思的时髦穿着，她穿白体恤黑打底小白鞋，我也模仿着买了一套。当我激动不已的换上新装，拿着移动公司充话费送的手机对着宿舍镜子搔首弄姿的时候，春风沉醉，花香袅娜……只是那时兴奋的我没有注意到从20块钱白体恤里透出的粉红内衣，也没有剪掉黑色裤袜边角的线头，更没有想到自己的布鞋只是橡胶底上多了个白里透黄的鞋面而已。跟无所谓的时尚简直十万八千里，Prada的时尚王国堆砌的是一座信息的巴洛克建筑，位于最底层的我只能对着绚烂缤纷的耳窗上的琉璃折射出的光线的幻影东施效颦而已。对于美丽的东施效颦，是没有人会同情的。东施只配做个陪衬人，陪衬在美人身边，等待美女心情好时一个可怜的施舍“妮妮挺好看的呢。”幸福的猫啊，你们绝不会有这种苦恼吧，一致的灰色也很好看。你们的烦恼应该也是生活所迫的吧？

笨蛋啊，就像我，妈妈叫我妮妮，谁叫我是个意外呢？听妈妈说怀我三个月的时候爸爸都打算好借邻居大军叔家的摩托车载我妈去镇上的中医院打胎了。谁料等我爸在门口猛按喇叭的时候，我妈正躲在对头巷子刘奶奶家望着斗战胜佛求显灵，两瓣月牙形的木板三次都是正面朝上。我妈顿时在笑卦中得到了力量，奔出门去朝我爸丢下一句“我来养”。于是我就这样诞生在已经有了一个女孩的工人之家。奶奶不像以前给姐姐取名那般张罗着算命了，爸也默默坐在门槛上抽烟。妈妈望着我紫红的小脸，想了半天，终于决定用“妮”这个她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字中笔画数最多的作为我的名字。

从小到大，我没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村里女孩子都叫什么春芬春华的，可是没有人跟我重名。只是没想到，上大学第一天，在宿舍里，六个女生互相介绍名字时，我听到了对床那个女生的嗤笑声。那么悦耳好听的声音，就像种子一样在我的心了生了根发了芽。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很土。当然了，她们并不用这个词。从这一刻开始的许多时刻，我能时时清楚的看到自己与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波涛汹涌的广流，水汽蒸腾，看不见听不见，只剩下一个个模糊的轮廓。

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在她们的眼里有多可笑。更可笑的是，可笑的人在玻璃瓶里手舞足蹈，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橱窗上的展览品。而那个叫雅思的女生，一张白白嫩嫩的芋头脸，亮晶晶的葡萄眼，嘴角总是上扬着，很友好的样子。因了这份友好，那晚我怯怯的问她热水器该怎么用？是很好笑吧，我竟然19年了都不知道热水器怎么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带着一个把手的东西。以前听高中寄宿的同学吐槽学校热水器坑人，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就想那是你们没试过冷水澡。家里冬天总是用煤炉烧一大锅热水，先让爸爸洗，等我上完课回来，十有八九已经没有热水了。只有妈妈心疼我，会给我藏一瓶热水。我就用这个半温热的水擦澡，虽然冷，但是有妈妈帮我搓澡，我感觉自己很幸福。

雅思真是一个好人。她瞥了我一眼，眨眨眼睛：“喏，红色热水蓝色冷水，自己调节。”“嗯，那用完怎么关？”“不用关的。”还没等我向她道谢，雅思一下子就消失在浴室里。我站在浴室里，陌生的敞亮聚焦在身上，仿佛阳光下院子里的那棵枣树。水流打在身上，好冷，我缩成了一团，缩成了水杯里一粒蓝色的药丸，消融消融……

当晚，我们六个人躺在床铺上，聊着各自的母校各自的高考成绩。这是我才知道专业里大多数都是调剂过来的。雅思说自己并不喜欢中文，第一志愿是英语，只是我们学校今年刚升本一，突然成了黑马，成绩惊人的高，自己就被调剂过来了。另一个说中文也不错啊，不用学数学，我对数学最头疼了。可是我想说中文很美啊，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我根本插不上嘴，于是就听着声音在宿舍里穿来穿去：“我的爸爸是什么局的局长”，我从没听过的，感觉应该很厉害；“我皮肤敏感只能用什么牌子的水乳”，好像是柯润，我只用过大宝，从超市里买的相宜本草就很大牌了吧，我想；“哎呀，光顾着和你们聊天，都忘了给我的苹果充电了。”，苹果怎么还需要充电？我撩开蚊帐一看，原来是手机啊，还好我也有手机，这还是充话费送的呢，我的人生第一部手机，跟哥哥的一样可以拍照打电话上网，比爸爸的小灵通要好多了；“我们明天早上一起去小卖部买面包牛奶吧，食堂真不是人吃的呀。”“是啊，不好吃人还那么多，太可怕了！”不会吧？食堂的菜那么多，标价也很便宜，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食堂呢！以前高中那个食堂就跟小饭馆一样，本来就是小亭子改造的，四面没墙，吃个面条都能吹进沙子来……不知不觉，连我也变得崭新了，透亮，明晰，带着冬天雪人在晴阳下融化的满足。

大学的课，比高中轻松多了。没有数不清的试卷练习卷、重如泰山的课本教辅，一本书拿在手上就可以消耗一节课两个小时。教授们客气的上课，偶尔说说话也不会被训斥，不会有老师气势汹汹的叫你补作业。60分万岁成了大多数人的口号，也有认真的还是像以前那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做笔记，互相倾述着哪个老师不给拷课件的忧伤。不知道是不是太轻松了，大家要么趴在桌子上打盹发呆，要么低着头刷手机追剧。可我不敢放松。我算过了，一年六千块钱的学费，生活费每月五百，扣除寒暑假3个月，剩下270天，也就是说每年至少一万二的花费，除以270天，每天的成本是50元钱。而妈妈每天在工地上从早上六点半做到下午五点半糊水泥的工资也正好是50元钱。如果我有条件拍个微电影的话，那我就会拍我很妈妈的一天，画面左边是我，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吹着空调冷得披开衫，右边是妈妈在灰尘遍天机子轰鸣的工地上汗如雨下，晒得黝黑的肌肤上滴落汗珠。我去过那个工地，那是新建的公安大楼，已经灌水泥到了18层。暑假我去开电梯，看谁要上去就开动钥匙，按住杆子开动，等快到了楼层的地方就放开操作杆，让电梯准确地停在那个平面上。说起来好像很简单，我妈跟我说可轻松了，要不是她没有那个什么操作证她就去开电梯——然而我只是不停的心里打颤，强忍住想要尖叫的嘴。电梯停在18楼，我就像是待在地震震源一样，虽然猛烈的风告诉我这儿离地面很远。我没有办法向妈妈诉苦，更不忍心对为了支持我读书辛苦劳累的妈妈说不。糊水泥那么脏那么累，妈妈却还是下了班就继续拣点水泥袋子、废钢废铁之类，她很开心的跟我说一斤能卖5毛钱，每天捡个十斤就有5元了。妈说了，人不能贪心，不能做的事情是不能去碰的。

前天通电话，妈告诉我现在的废品都直接叫环卫局开车拉走了，再也不能捡废品赚钱了。一边叹气一边让我好好读书。我忍不住鼻子一酸，朝手机吼了起来：“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现在又不能赚钱，你跟我说了也是让我白担心……”走廊上风声茂盛，我的心却那么寂寥荒芜。手机那头沉默了许久，“我就是说……说说，你不想听我以后不说……”

看到舍友走出来，我急忙挂掉了电话，装作一副看风景的样子。也许是我的心理在作祟吧，人家根本都没看我。实在是我过分注意别人的眼光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觉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只有我，申请了学校的助学金，只有我，还穿着自以为很时尚的塑料凉鞋，只有我，义愤填膺于社团还要交20元的社费，只有我，那台崭新的电脑是旧式的……偶像剧里女主被嘲笑欺负的桥段实在很真实，不是被欺负真实，而是只有漂亮可爱的女生才有被嘲笑的资格。不起眼的平凡女生，不是那种还可以做草戒指的牛尾草，而是随便踩几脚都会嫌麻烦的枯草。冷漠的空气很稀薄，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生。

看着雅思越来越漂亮，我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多少次想问她教自己化个妆，脸皮薄的又没法开口。世界是残酷的，我想，既然我既没有美貌也没有家世，那我至少能获得知识吧，于是，在图书馆的时间越来越久了。今天还得去兼职，Brt上，我焦急地等着1号线。远处几十层的高楼矗立着，楼盘，商场紧紧挨着，黑黑的天遮着，光线刺眼，一点儿也没有蓝的底色，塑料膜一样罩着，汽油味跑得飞快。人挤着人，车子装了一车的火腿肠晃晃悠悠开去。居民楼里，一群熊孩子正跑闹。每周一到周五，我都会准时到这个在高档小区里的私人辅导机构来辅导孩子们写作业。这个小区对面就是万达广场，我后来才知道其实王健林是多么容易影响自己的生活。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得这个楼盘越显得触不可及，就像我第一次进这个小区一样，坑爹的手机导航害我硬是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小区入口，保安是用那样打量的眼光对照着我和身份证上的照片，似乎我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

孩子们大多精力旺盛，太多的精力在学校不能发泄，自然得在这里尽情地玩耍嬉戏了。我很同情他们，虽然他们总是捉弄我。虽说是同情，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反而应该羡慕。在这些孩子身上，我看到了在无忧无虑的家庭、在长辈父母的溺爱下成长地骄横跋扈、唯我独尊的理所当然。那样的底气，我是没有的。在这座城市里，我无依无靠，口袋里揣着不到一张毛爷爷的钱包，永远不用担心小偷会对自己下手。而孩子们，拿着最新款的手机和朋友们聊天，一天的零花钱就可以超过我的生活费。如果说投胎是一种本领的话，那我无疑大大输给了他们。也许因为这层缘故，我对他们很耐心，有时甚至帮他们订正错误，这样子他们才能对我满意，不至于对老板说这个老师不好把我换掉。毕竟其他的老师大多是另一间985高校的学生，我的学校只是普通学校，有什么资格跟人家领相同的工资呢？

日子就这样过去，我尽量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的，不让舍友们感觉到我的存在，以免引起她们的围攻。可是我天生蠢笨，没有猫那么机敏。时不时的，她们总会冷嘲热讽。渐渐地，在班级里我也没有了同学可以说话。当你从走廊走过，迎面走来你的同学，她们抬着头，仿佛没有看到你一样。渐渐地，辅导员也对我另眼相待，助学金的章始终不盖。辅导员姓白，她跟我说自己是985高校心理学毕业的，跟我说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要注视对方的眼睛，跟我说家里穷就要节约不要上淘宝买东西。她在年级大会上跟大家说有个同学不会跟舍友相处，待在浴室里睡觉吓坏了舍友。

我无法像老虎一样大吼一声吓死她们。我想，我躲得远远的，不让你们看到便是了。喵……我会偷东西，对那些我讨厌的欺负我的人，我会把她们的一个重要又不值钱的东西偷走扔掉。扔掉校园卡、笔记本时的那种感觉就像吸了一大口菠萝冰棒，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