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摇猛然惊醒。她没有躺在冰冷的地板,而是自己温暖的床上。窗边摆着一张空凳子,清晨的微风撩起窗纱,阳光照进房间。窗外,鸟语花香的后院清晰可见。
她慌忙掀起被子,却发现已被换上睡衣,双手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好。
其他人呢?石塔怎么样了?有人受伤么?
还不容她细想,耳畔传来轻微的鼾声。
步摇偏头,看向床下。
只见一位褐色头发的少女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锡奴!”步摇慌忙起身,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扶起女孩在自己怀里使劲摇晃,“你怎么睡在地上!快醒醒,会着凉的!”
锡奴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迎着金色的朝阳,女孩笑靥如花,脸颊两边绽出可爱的酒窝:“姐姐你醒啦。因为昨晚把姐姐你救回来,包扎完伤口已经很晚了,本来想守在你身边,结果一不小心……嘿嘿。”
“傻孩子!”步摇把妹妹拥于怀中,“你不用管我,这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而你还要进货看店,负担已经很大了!”
可在前去洋馆解决异变之前,步摇分明已经高强度巡逻了两天一夜,负担最大的反而是她。
“对了,洋馆那边的情况如何?我必须去亲自看看,还有妄言的事情……”步摇刚起身,便觉浑身剧痛,锡奴赶忙扶住她送回床上。
“你现在还不能动!昨晚从你伤口取出很多镜子碎片!你先安心养伤,别担心我了。现在朋友们都在帮忙照顾店铺呢。”
“朋友们?”
步摇这才发现,房间的门帘掀起,海柳笑眯眯探头进来,不知已经看了多久:“哟,你醒啦,睡美人?”
“怎么是你。”步摇冷下脸来。
“虽说同行是冤家,但面对百器冢,我们好歹也是同一战线的嘛。”海柳说完,端来早饭放在床头。她侧身坐在床边,饭勺舀粥,伸到步摇嘴旁,“你可是昨晚的大功臣!作为回报,就让我亲自喂你吧,步摇前辈?”
“快离开我的房间!”步摇又羞又恼。
海柳捂嘴偷笑,却赖着不走:“那就快点吃,还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和你商量呢。”
步摇闻言,挥手赶走海柳,从床边拿起衣服准备换上。这时她发现海柳依旧鬼鬼祟祟在门口盯着她看。
“请先出去,让我换好正装。”步摇扯起被子把自己裹住,只露出半个脑袋,“外人在我屋里,会让我很不自在。”
海柳一愣,随即露出猥琐大叔一样的笑容:“莫非,之前都没有人进过你的闺房?凡事都有都一次,别害羞嘛,让我看看!”
话音刚落,鹤天就从门帘外伸出手,揪着海柳的耳朵把她拖走了。
“你干什么呀,好不容易可以和她培养感情,你还要拆散我们。”海柳微微弯腰,委屈地抱怨。
“你这是职场骚扰。”鹤天满脸冷漠。
“什么职场骚扰,我看是你分明吃醋了!好啦好啦,姐姐下次多陪陪你行不行……啊疼!别揪了!我投降!”
“他们两个……经常这样吗?”不远处,帮忙打理杂货铺的车河紫问林下。
“据我所知,”林下凑近她耳朵嘀咕,“这是付丧神之间调情的方式。”
“调情?”车河紫无比震惊。
因为担心步摇的情况,一大早,林下,车河紫,少年还有维维安四人便来到“怨长亭”杂货铺看望她。作为昨晚救命之恩的回报,大家也自发充当店员收拾店铺,招揽客人。
“喂,帮我开一瓶汽水!”
“小鬼,收拾一下餐具!”
在杂货铺的深处垂着门帘,这之后是类似酒吧吧台的地方。周围柜子里都是各色饮料与点心,由锡奴在清晨准备好,用于一整天的供应。平常客人们都是进店后自助拿取,现在突然有了这么多服务员,大家都倍感新奇,有些客人便忍不住对他们呼来喝去。
“这里好热闹啊!”车河忙得焦头烂额。
“毕竟客人都是付丧神。整个新城区能让他们放下戒心享受宁静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林下似乎知道不少内幕,“这家店可是老字号,为付丧神提供食宿的同时,据说还是他们交流信息的中转站呢。”
说话间,车河紫瞥见柜台上,那位老婆婆的照片笑得格外慈祥。
“拜托你们看一下店,我马上出去送的第二批货!”
锡奴这时火急火燎推着三轮车,掠过店门,一骑绝尘。
“她还得在上午之前把今天的货物送完,下午再回来看店,晚上还得去进货。真是充实的日常啊。”维维安忍不住评价。其他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就他一个喝着冰镇饮料,坐在太师椅上打哈欠。
此言一出,在少年“和善”的眼神下,维维安也灰溜溜加入林下的队伍。
步摇也终于拨开门帘,缓缓走出房间。
“抱歉失陪一下!大家各忙各的哈!”海柳手拿报纸,与鹤天拉着步摇,进入店铺侧边不起眼的暗门。
这之后是一个小型会议厅。步摇拉开百叶窗,阳光透进,海柳将报纸摊放在桌。
“昨晚我昏倒后发生了什么?”步摇梳好头发,走到桌前。
“你先看看这个。”海柳神色凝重,递上今日的报纸。
头版头条上,刊登了昨晚洋馆的骚动,与林氏家族的声明。林先生在为晚宴风波致歉的同时,也承认了自己教育的失误。他坦言了自己对于抑郁症的忽视误解,向自己的孩子们道歉,并希望所有看到报纸的父母不再让悲剧重演。
“不过昨晚避役不辞而别,林下也选择过来帮忙,看来他们并没有原谅自己父亲的打算。”海柳搬来凳子坐下,“人类之间的私事我们不会干涉,现在重点是这个。”
在这则报道下面,另一则新闻格外醒目:“不明身份的付丧神昨晚帮助人类”。
显然,“不明身份的付丧神”指的就是步摇这三人。
步摇咬紧大拇指甲,眉头紧锁。
“本来,每次任务结束我们都会消去目击者的记忆。但昨晚事情闹得太大,不仅目击人数众多,也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我们的名字倒是抹去了,结果还是上报纸了。”海柳挠挠头。
“啧,人类真是好管闲事。”步摇面露愠色。
“现在很多好事者还想找我们,说什么要感谢我们一直暗中保护城市。估计三天内消停不了。啊……好烦,难道这几天都不能出门么。实在不行只能拜托金主大人了。”
“人类的破事真多。”步摇叹气。
“我还有件事情想说。妄言现在被重新封印在店里,但昨晚我特意检查了石塔的封印,”鹤天此刻发言,“我发现,当年镇压妄言的封印其实早已失效。”
海柳瞪大眼睛,步摇面沉似水。
“你是说……”
“虽然只是猜测,但这种可能性很大——妄言是因为某人的命令,才一直潜伏在石塔里待命,直到昨天又接到指令,这才现身制造骚乱。”
“可为什么是昨天?百器冢已经沉寂了三十多年,为什么偏偏昨天才……”
“不止昨天。”步摇打断,“确切的说,前天开始百器冢的成员就有动静了。我还专门去调查了此事,所幸对方一直待在森林里,暂时没有入侵外界的欲望。”
“所以,前天究竟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步摇咬紧大拇指甲,凝神细思。
“如果硬要说的话——”海柳与鹤天对视,“是那个女孩来到这里的日子。”
“那个女孩?”
这时三人沉默,因为车河紫正端着托盘,站在房间门口。托盘上是三杯茶水。
“抱歉……”车河紫涨红了脸,“因为这样我敲不了门,所以只好直接进来了。锡奴姐姐叮嘱我我给你们送些茶。”
“哎哟,这么见外干什么!”海柳拖来圆凳,“来来来,别走嘛,过来坐坐。我们有些问题想问你。”
虽然刚接触有些害怕,车河紫还是渐渐被海柳打动,她向这位热情的大姐姐挪过去。
“你昨晚进去直面妄言,究竟是怎么做到全身而退的?”步摇双手托腮,开门见山。
“她说是‘那位大人’的命令,要留我一命,后来又说我是什么修补师,就来攻击我,可我居然全躲过去了!好不可思议。”车河紫其实早想找人询问,她对昨晚的遭遇也耿耿于怀。
“修补师!”付丧神们闻言面面相觑。
“这信息量有点大啊。”海柳拍拍脑袋。
“你有受伤么,或者你的鲜血沾到了她身上?”步摇问。
的确,昨晚她被妄言划伤脸颊,渗出的血粘在她身上。车河紫如实回答。
“不可思议。”与海柳他们交换完眼神后,步摇得出结论。
“我有个问题。”车河紫鼓起勇气问,“为什么大家都是付丧神,你们能和人类友好相处,百器冢却会去伤害人类?”
“哼。你会蠢到去问狼群为何要吃肉么?”步摇冷笑。
车河紫懵懂地摇摇头。
“至于‘那位大人’,妄言还有说什么?”鹤天追问。
仔细回想之后,车河紫说没有了。
“你之前都住在哪?”步摇冷不丁问。
“呃……我就住在湖边。”车河紫本能地警觉起来。好险,她差点又说漏嘴。
“哈哈哈,因为你住的湖边不是有云端恶鬼的传说嘛,我们付丧神偶尔也会迷信这些,你别乱想啊。”海柳赶忙笑着打圆场。车河紫还在原地回味步摇提问的目的,维维安已经在外面高呼“来了个大客户”,喊她过去帮忙。
闻言,车河紫慌忙向三人告别,收起托盘跑出房间。
“你也太莽啦,步摇前辈。打草惊蛇可不好。”海柳叹气,随即话锋一转:
“接下来我会告诉你关于那女孩的事情,我希望只是我们三个的秘密。”
按照维维安的指示,车河紫来到店门口。左顾右盼间,却只发现站着一个披散黑发的小女孩。
女孩不到十岁,是一个美人胚子。她有些困惑地眨着湛蓝明亮的眼睛,一双小白手就扒在冰柜上,手腕缠着五色丝线,踮起脚尖往店里张望。她连衣长裙之外披着白色纱袍,缠绕银丝,有些像婚礼上走在新娘前面的小花童。而最显眼的,莫过于她脖子上坠着的银制长命锁,锁上雕刻精美的花纹,边缘缀满银色铃铛,在阳光下璀璨夺目。
“你的家人呢?”车河紫蹲下身,拍拍女孩的头顶。她以为大客户是女孩的父母。
女孩一笑:“大姐姐,我之前预定了一百份的营养补品,现在过来取票据。”
车河紫有些惊讶,蹲下来拍着女孩头:“就你一个过来取?好厉害啊。我等会问下店里面,看看有没有你的票据啊。”
小女孩则一直盯着车河紫看。
车河紫以为她对自己身后的糖果架感兴趣,心想这里的商品付丧神可以免费拿,便转身抓了一把糖果送到女孩手上。
“大姐姐,你能跟我来吗?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和我去旁边的巷子里,一会就好!”小女孩突然扑上去,拉着车河紫的手臂撒娇。
面对如此可爱的孩子,车河紫完全招架不住。和林下打完招呼后,她便被小女孩拉着,到杂货铺旁边的巷子里一探究竟。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很可能来自云端?”听完海柳的分析,步摇面露惊讶。
“对。而且她来到这里正是前天,不知道和百器冢的活跃是否有关。”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
“你还记得焚风么。还有杜廷。”海柳突然说。
步摇一愣,接着点头。
“我宁愿相信他们还好好活在云端,也不愿意相信他们当年自绝于同胞。我一定要通过她,找到云端存在的证据,毕竟我还有很多账要和他们算。”
看着海柳握紧双拳,步摇叹气:“好,我答应保守秘密。之后我也会多多留意那孩子的。不过比起虚无缥缈的传说,眼下有些事情,我们是能亲自验证的。比如说……百器冢的‘那位大人’。”
确认周围再无外人后,步摇抽出发簪化为长枪,鹤天攥紧念珠,海柳拿出烟杆,三人离开会议室,避人耳目来到步摇房间的角落。
步摇按下墙壁的机关,地板打开一个一米宽的方形入口,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竖井,一道楼梯深入黑暗,阴冷的风和霉味从里面扑面而来。
三位顺着楼梯进入,踩到地面后打开电灯。地面有些潮湿,淤泥黏在脚底,天花板还能隐约看见各种铅色的水管,粗细不一,纵横交错。地下室昏黄的灯光照亮面前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道铁门,锈迹斑斑的门上缠满铁链,竟有儿童手腕之粗,上面贴满符咒。
步摇拿出不同型号的钥匙,依次打开五个铁锁,门上的铁链这才悉数脱落。铁门发出尖啸缓缓打开,付丧神们严阵以待,步摇手中的长枪更是寒光闪烁。
在门后,一个房间展现在他们面前。
白炽灯大亮,地板铺着一尘不染的白色瓷砖,地面则堆满画纸与颜料盒。房间四壁歪歪曲曲贴满了水彩画像,数量之多,占据墙壁,宛如盛夏的爬墙虎长满树叶。画上全是年轻女孩的半身肖像,只不过,她们眼睛的部位都被直接撕掉或者戳穿,留下诡异的空洞。房间的尽头,一位年轻的黑发男子背对三人,身披黑袍,在画板上行云流水。
房间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抱歉,这幅画马上就完成了。请稍等片刻。”
男子头也不回地说。
步摇关上铁门。三人慢慢向他靠近。
只见昏暗的画上,男子正身着紫衣,在扶手椅里端坐。他身后的背景似乎是屠宰场,一只白猪被纵劈为二,腿朝上倒挂在空,肋骨清晰可见,在他左右两边点缀。内脏与鲜血散落一地,他则在宝座上面目扭曲,被黑雾包围。
“你们喜欢么?这是我的自画像。”他直接转过头看向背后三人,微笑。目光就像等待夸奖的小男孩。
他血色的瞳孔摄人心魄。
没人理他。
“请问,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他放下画笔,“今天也不是行刑日啊。莫非,你们回心转意决定加入我们……”
话音刚落,海柳快步走来,抡起拳头向他砸去。
男子身影往后一退,海柳竟扑了个空。当她踉跄着往前倾时,黑发男子闪身绕至她身旁,在她失去平衡的瞬间,他又使坏般轻轻一拉,海柳便彻底倒在他怀里。速度之快让人无法反应。
海柳脸上的愤怒胜过恐惧,浑身却使不上劲。
步摇与鹤天亮出武器。
“请不要破坏这里的平静。”男子伸出修长的食指抵在唇前,歪头一笑,“上次你打我,我没有回手,这次就请让我小小反抗一下吧。”
“放开我!你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海柳挣脱男子的怀抱,浑身发抖。
“随因,你又在谋划什么阴谋?百器冢的突然活跃,你作为首领,总不会一无所知吧。”步摇冷冷问。
被唤作“随因”的男子笑笑:“我?我被你们关在这,外面的事情怎么会知道。”
“你手下妄言提及的‘那位大人’,难道不是你么。”步摇冷若冰霜。
“怎么会。妄言那孩子记性不好,有时满口胡言,我可从来没有自称过什么大人。”随因朗声大笑。
“你这种恶徒的嘴脸真让我作呕!”海柳指着他鼻子怒骂。
“恶徒?”随因委屈地眨巴眼睛,“你随便找一个人来看看,他们都会觉得现在的你们才是恶徒啊。不过我不讨厌啦。当然,只要你们愿意加入百器冢,任何看不惯的人,你们都能随时随地把他们打倒在地,而不用像这样躲在地下室欺负我。”
“这样下去什么都问不出来。转换策略。”眼见对话陷入僵局,步摇向其他两人征求意见。
“要不动刑吧!”海柳因为刚刚的遭遇恼羞成怒。
“要是新来的小姑娘知道你们现在的模样,她会很失望吧。”随因叹气。
“你什么意思。”付丧神们警觉起来。
“我在这里都能感觉到她。她现在,就在我头顶的店铺里吧?她散发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尝起来……一定味道不错吧?”随因邪魅一笑。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你究竟还想祸害多少人!”海柳咆哮。她上前揪住随因的衣襟,绿色的眼睛喷涌怒火,“你是想挑衅我们不敢下死手,还是炫耀你有多强大?”
“都不是。”随因笑笑,“我能做的,当然只是遵循‘那位大人’的命令啦。我们已经聊的已经够久了,对吧。”
海柳尚未弄清言外之意,步摇却神色大变:“先别管他了,快去找那女孩!可能还有其他百器冢冲着她来了!”
三人锁上铁门,立刻回赶。
“小姑娘呢?”回到店内,海柳逮住林下问。
“她刚刚还和一个小女孩在门口说话呢。”
听完海柳已经冲到门口高喊“取竹”的名字,而鹤天相比之下冷静很多:
“是什么样的小女孩?”
“穿得挺仙气,我记得老城区某个孤儿院的孩子都是这种装束,或许是那边的人?”
“是那家伙没错。我们还是比百器冢慢了一步!”步摇按着太阳穴摇头。
“我们才离开十多分钟啊!他们为什么消息这么灵?简直像我们肚子里的蛔虫!”海柳气得直跺脚,引得客人们纷纷侧目。
“先没空想那么多了。如果真的是她,接下来的交涉会非常麻烦。不过,按照她的习惯……”步摇走到店门口仔细端详,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的红色邮箱上贴有有一张字条,字条左上角被五色丝线缠绕。
上书:“想要赎人,就让我看看你们的诚意。”
下面是数额夸张的赎金。单位是当地人类的货币。
步摇把字条捏成一团。
“是她本人没错了。所有人做好准备,地点是……老城区的夏获孤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