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这里分享卡夫卡写于1913年7月的一封长信。或许今天的我们正在经历100年前这位在当时一定看似“怪胎”的他的这些感受。
或许无法忍受的一切事情比我在这儿或以前所描述的少一千倍,但我在面临它们全部时的深恶痛绝却比我所能描述的大一千倍。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是我无法忍受与之同处一室的亲人,而仅仅因为他们是人……
我不可能与人们住在一起; 我绝对讨厌我的所有亲人,不是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不是因为他们很坏,不是因为我没有好好想过他们,而完全是因为他们是我亲密地与之住在一起的人们。
如果被赋予必要的身体上需要的东西,住在沙漠中、森林中、岛屿上,我将会无比地幸福,而不是在这儿,在我父母的卧室和起居室之间的我的房间里。
生活只是可怕的; 我对它的感受同别的一些人一样。我经常——在我最深的自我中也许是一直——怀疑我是否是一个人。
你看,菲丽丝,你在我手里已开始遭受痛苦了; 它已经开始了,上帝知道何处是它的终点。我能相当清晰地看出来,你的悲伤更特别,更令人不快,更加广泛,超过了迄今为止我使你所遭受的任何痛苦。我是否要指责的问题完全不必考虑,甚至那理由都差不多被忽略了。你所遭遇的事情是多么不公正啊,这本身就得加以考虑——例如,我对它的态度和整个事情所表明的意义。
我母亲是对是错的问题完全不重要。毫无疑问,她是对的,而且远远超过了你所想象的。实际上她对你什么都不了解,不同于你曾在信中给她写的那样。撇开这一点,她只从我这里听说过我希望娶你。这就是她所了解的一切,因为没有一个字可能是出自我。我无法跟任何人谈,最不可能跟我父母谈。看来就像这种看法是从充满我身上的沮丧中冒出来的。昨天我们大家--我父母,我妹妹和我--偶然被迫在黑暗中沿着泥泞的道路走了大约过个小时。不必说,尽管我母亲尽了一切努力,但她以那样一种笨拙的方式在走,以致她把鞋子,无疑还有她的长袜和裙子,全弄上了泥。然而,她坚定地相信,她会陷入一种更加糟糕的困境中,到了家时,她要求我(当然是开玩笑)通过检查她的鞋子承认这一事实--要检查鞋子真的没有弄得那么脏。可是请相信我,我简直不能朝下看,因为我很反感,不,如你会想到的,是对肮脏反感。不过,到那时,就像在整个前一天下午中一样,我终于感到了一些爱慕之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羡慕,因为我父亲能够容忍这一切——容忍我母亲和我,我妹妹们及她们在乡下的家人,以及她们的避暑别墅中的混乱,在那儿会发现放在木板中的棉絮和床上的各种各样令人作呕的物品; 在那儿,我的一个妹妹,二妹,正躺在床上,喉部有一点感染,而她丈夫坐在她身旁,开玩笑地和认真地不停叫她“我的亲爱的”和“我的一切”; 那小男孩在那儿,由于他玩时,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做自己的事时不能自己吃饭,那儿便有两个女仆互相争着尽各种职责,我母亲在那儿坚持等着每一个人,那儿的面包涂上了烤鹅滴下的油汁,如果走运的话,那油汁只顺着手指往下滴。我的确提供了消息,不是吗? 然而,当我力图解释我没有能力忍受环境中的而不是我自己身上的这一切时,我确实把事情全弄错了。无法忍受的一切事情比我在这儿或以前所描述的少一千倍,但我在面临它们全部时的深恶痛绝却比我所能描述的大一千倍。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是我无法忍受与之同处一室的亲人,而仅仅因为他们是人; 星期天下午我要外出去那儿,可是我很幸运地不受任何约束,因为惟一的目的是再次证明这一点。昨天我因厌恶而那么窒息,以致我几乎就像在黑夜中一样摸索着门,当时我跑到离家很远的路上,呆了很久,心情才稍有好转; 但我已积存了那么多的厌恶,以致我仍然没有使自己摆脱它,甚至今天也是。我不可能与人们住在一起; 我绝对讨厌我的所有亲人,不是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不是因为他们很坏,不是因为我没有好好想过他们(如你所提到的,这决不会削弱我那“可怕的羞怯”),而完全是因为他们是我亲密地与之住在一起的人们。正因为这样,我才无法容忍共同的生活; 而且,我简直没有精力来细究其中的不幸。以一种超然的方式看,我喜欢所有人,但我的喜欢没有那么强烈,如果被赋予必要的身体上需要的东西,住在沙漠中、森林中、岛屿上,我将会无比地幸福,而不是在这儿,在我父母的卧室和起居室之间的我的房间里。
使你遭受痛苦肯定不是我的原意,然而我却这么做了; 使你遭受痛苦显然决不会是我的原意,然而我将始终这么做。(此刻有关询问的事并不重要; 我母亲在星期五没有就此做什么,因为她想同我父亲讨论一下这事儿; 星期六没有来自你的信,我怀着对你的罪孽感请求我母亲等一等,因为星期天又没有来自你的信; 那天下午我撤回了我给予我母亲的许可。)菲丽丝,当心把生活想成是毫无意义的,似乎你所指的毫无意义是单调、简单、低下。生活只是可怕的; 我对它的感受同别的一些人一样。我经常——在我最深的自我中也许是一直——怀疑我是否是一个人。我对你所犯下的错误仅仅是我为认清这一点的偶然的需要。我的确不知道要做什么。
弗兰茨
[1913年6月[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