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偏心。荣府中贾母尚在,但与她同住的却不是长子贾赦,而是次子贾政。贾赦虽然也住在荣府中,但他住的地方是用花园隔断的,须得先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才从一里漆大门进人。里面的正房、厢房、游廊,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但"悉皆小巧别致,不似那边的轩峻壮丽"。
假如贾政与他调换一下,是不是更合常理呢?更奇怪的是他的儿子、媳妇和女儿,也住在老太太那边,弄得贾赦很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
就这一点,搁在谁身上,都难免有点不乐意。所以贾赦有时是要有点牢骚的。
贾府中秋节的联欢晚会上,贾赦说了一个笑话:"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一针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如何针得?'
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
儿子道:'肋条离心远着呢,怎么就好了呢?'
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
笑话的质量不错,可是不要忘了,薛姨妈早就讲过:"笑话儿在对景就发笑。"贾赦的笑话说完,众人都笑了,不过它"对"的 景"却有些不妙。
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贾赦自知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天下笑话千千万,贾赦为什么就偏生记着这个?想必他当初听这笑话时,"于吾心有戚戚焉"的感觉一定是非常强烈的。
一等将军贾赦精神上苦闷,生活上就不太检点了。他的妻子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
所以,他虽然上了年纪,仍"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不仅是屋里人,"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连袭人都说他"真真太下作了"。
贾赦洋相出得最大的一次,是试图要把老太太身边的丫环鸳鸯弄去做小老婆。他派出的大媒是他的老婆邢夫人,邢夫人先找凤姐商量。
王熙凤是个明白人,立刻说出了三条行不得的理由:第一是"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那里就舍得了?"第二,老太太闲时批评过贾赦的沉溺酒色。第三,贾赦如今上了年纪,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
可惜邢夫人"贤惠过头",反驳说:"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屋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
邢夫人和王熙凤在考虑问题的时候都围着老太太打转,她们都没想到的是,贾赦碰到的一个最硬的钉子却是鸳鸯自己!这个刚强的女孩子斩钉截铁地打好了主意:"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鸳鸯的话里,对这位大老爷的鄙薄是再清楚不过的。这时候,贾赦的表现就非常差了。他把鸳鸯的哥哥金文翔叫来,蛮横无理地说:"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约她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她不来,以后谁敢收她?这是一件。
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她细想,凭她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这哪里像朝廷命官说的话?前半段蠢得让人发笑,做父辈的人,想着与宝玉,贾琏拈酸吃醋:后半段则恶得令人气愤,那副凶狠的面孔,简直就是流氓恶霸!
他还威胁金文翔说:"明儿我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她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她,她再依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在这样无耻的威逼下,鸳鸯告到了老太太跟前。她的反应是极其强烈的,不仅发誓一辈子不嫁人,断言"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就这样,她依靠贾母的支持,杜绝了贾赦的非分之想。
这场风波,丢尽了大老爷的脸面,使得"贾赦无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一等将军至少在家里是威风扫地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后的结局。作者说,贾赦"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
一个"胡子苍白"的老头,娶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甚至可能是孙女的女孩,这件事情本身的荒唐是不用说了,妙就妙在作者使用的"只得"二字。贾赦究竟为什么非要弄个女孩子来?难道是他欲火中烧,不可遏止?那也不至于此,何况他本来"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
除此之外,不得不做这件事的原因,就是他要摆脱"鸳鸯事件"给他带来的尴尬。
"鸳鸯事件"其实有两个层面。第一层面比较明显,那就是这位大老爷的好色、"下作";第二个层面则比较隐晦,但还是被贾母敏锐地感觉到了。
老太太一针见血地说:"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
老太太手里有那些东西,为子孙的哪个不在盘算?鸳鸯在调控贾母情绪,甚至在贾母的经济活动中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贾赦如果把鸳鸯弄到手,不说经济上直接的好处吧,至少对于改善他在贾府,尤其在老太太心中的地位,无疑是大有好处的。当鸳鸯变成"金姨娘"的时候,不成人样的赵姨娘肯定是打下去了,没准还连带着贾政。
若不是因为这个,贾府那么多女孩,贾赦也未必就会对金鸳鸯特别有兴趣。但这一层面比好色重大得多,是绝对不能透漏消息的。贾赦被贾母点穿把戏,其尴尬是远远超出于他的好色的。
换句话说,他宁可承认自己好色,也不能承认自己有利用鸳鸯的野心。因为生活问题毕竟小事一桩,尤其是贵族,本来"做这些事无碍",至于人际关系方面的问题,那可就比较复杂了。所以,他才在谋取鸳鸯失败后,不得不另找一个女孩,以此来证明,他要的只是女色而已。
我们没见到一等将军在战场上的神威,倒看见他在家里如此狼狈。反过来说,一个在家里吃败仗的一等将军,到外面去厮杀(不论是战场还是官场),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