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槐树上时,无名推开了寺院的门。
得一槐树,植于心间
作者|渝希君
01
无名跨出寺庙大门的那一刻,晨曦零碎的阳光像打倒的金黄颜料撒落在他脸上,给鼻尖罩上了一层不明的光晕。身后,寺庙的晨钟“咚咚——咚”地敲响,这响了百年的钟声依旧那么清脆洪亮,一如当年初听时的模样。可敲钟的人在无名的印象中却早已不知换了几代了。
远方,林间的鸟儿被钟声惊扰,纷纷从枝头飞起。他的耳畔似乎又隐隐飘来师傅为他剃度时的话语:“无名所系,爱缘不断,又复其身。”
“从此以后,你的法号就叫无名吧!”
无名小和尚其实并不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可这也并不妨碍他终于成为住持大师弟子的喜悦,他懵懂且虔诚地跪倒在古佛的脚下。
金身大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百年了,一切都变了,连寺庙也从最初的青砖白街翻新到了如今的黑瓦金柱。只有这古佛一如当初所建时那样威严高大,底下芸芸信众来了一批又一批,寺庙的香烛也换了一根又一根,只有它静静地聆听着来自众生的心愿,或善或恶,或好或坏,不去言语,任凭百年时光从古佛身上静静地流淌。可又似乎一切都没变,变得只有古佛自己,百年来它在世人眼中变得越来越神圣,也越来越威严。
寺庙淡淡的檀香在这其中缓缓缭绕飘荡,只听见大殿里无名和尚磕头跪拜的砰砰声与住持大师不断敲响的木鱼声接连响起,一大一小,一重一轻,从这门后传出,裹着风与鸟的鸣叫,香烛燃尽的灰烬或者其它不知名的东西,飘出许远······
无名和尚看见自己肆意飞扬的三千黑丝越来越少,黑色的头发掉落在金黄的大殿里,十分刺眼,心里一股不知是喜是悲的感觉慢慢攀爬然后占据了整个心间。
他闭上了眼,忽然感受到了无比的安静,四周的诵佛声,念经声,木鱼声都在一瞬间离他而去了,像是一滴水缓缓沉入了海底,然后在一个蓝色的世界里醒来了——无比宁静,听不见外面任何一个声音,或是没有一个声音能滴水穿石掉进他的心。
无名嘛,从今往后,我就该叫无名了。
睁开眼,佛祖仍在前方静静地伫立着,刚刚好像做了一场梦,可有如此短暂的梦吗?无名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像睡一样醒着罢了。
02
“无名师弟,快起床了,今天你的槐树又要浇水了,等下还有师傅的佛经讲解课呀。”无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无为师兄,赶忙起身穿好了佛衣与师兄一同往槐树林赶去。
种植属于自己的槐树,是弘法寺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槐树会在新来和尚入寺的第一天起就由自己亲手栽下,然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槐树的根还未牢牢扎入土壤的那些日子里,都要由自己去浇水,除草和呵护。这也算是弘法寺对新来和尚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
蔚绿成海的槐树林,历经百年的金身大佛以及藏书万卷的经云阁是弘法寺远近闻名的三大奇观。平常寺庙能得其一,就倍感幸运,名声大躁了。弘法寺却独得其三,这也难怪百年来信客不绝,香火不断了。
在给槐树浇完水后,师兄弟二人就往佛堂赶去。一路上,无名都抓着无为师兄的衣角叫他给自己讲讲这次下山的趣事,无为经不住师弟的不断缠说,只好将在山下买的红糖拿了出来。无名接到糖后,趣事也不再叫无为讲了,将红糖小心翼翼藏在了衣服的袖口后,就一蹦一跳的往佛堂口跑去了。
住持大师虽座下弟子无数,可真正称得上衣襟传人的弟子只有两位,一个是无为,还有一个就是无名了。无为比无名年长八岁,也比无名早入佛门八年,却并为因此以大欺小,而是对小师弟悉心照顾,处处包容,而无名也聪慧懂事,惹人疼爱。所以师兄弟的关系自然而然的分外融洽。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如同一条河,你有你的来处和归处,我有我的来处和归处,也许在奔流途中,我们都会有短暂交汇,可终有一日要各自入各自的海,佛法讲这叫渊流。”
无名和无为从后门溜进佛堂时,师傅正讲得兴起,可无名却有些不解,人这一生莫非都只是一段不断告别的的旅程吗?那今日的相逢又是为了什么呢?心底隐隐的悲伤就这样泛起波纹。
“无为,无名,你们留下。”在无名思索走神的瞬间,师傅已讲解完今日的佛法,佛堂内众多的僧侣也准备起身离去。
师傅端坐在寺庙的蒲团之上,身后是几十米威严的古佛。在无名的记忆中,师傅好像永远如此——背挺得如绝壁上的青松,脸上永远波澜不惊,说话一直不紧不慢。有时候,无名在想呀,若每个人都如师傅那般高深莫测,岂不是很累。幸好,如师傅这般的高人,世间也应该没几个吧,要不然那得多无趣呀。
“无为,此次下山,可有什么感悟?”
“师傅,我见山下集镇繁荣热闹。白天,车水马龙;晚上,灯火辉煌。卖花的少女,画画的书生,教书的先生,不一而足,都安定幸福。”
“好,好啊!那能跟为师讲讲在山下等你的那个女子,你打算怎么办呢?”住持大师捏着手上的佛珠缓缓转动,还未等无为再开口,大师伸出手摸了摸无为圆溜溜的脑袋,“你心里长头发了,不再适合这啦。”
无为听后并没有恼怒,也没有再去恳求师傅将他留下,因为他知道早晚都是要做出抉择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无为师兄对着师傅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在跨出佛堂大门的那一刻,回头,望着无名与住持道了声:“珍重!”
淡淡的阳光照在无为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离去的神情。背后的影子拖得极长,像无名曾经在山巅看过的流星,一闪而逝却带着长长的焰尾。影子映在了寺庙斑驳的墙屿上,映在了高大的佛像上,也映进了终于长大的无名心上。
03
“人一念有无数生,也有无数灭,逃无可逃,都是自己的选择。”住持摸了摸仍跪在身旁的无名,无名泪流满面,袖口的红糖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有些化了,与自己的汗液混在一起,应该不再甜了吧。恍惚间无名似乎看见了一向云淡风轻的师傅眼中也晶光闪闪。脚底下,弘法寺是一只空空的碗,接着这两滴泪。
在无为走后,师傅似乎把昔日对师兄弟俩人的关爱都集中在了无名一人身上。无名也不负众望,更加努力地学习佛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名从原来的小师弟变成了新来和尚口中的大师兄。他对师傅赶走无为师兄的芥蒂也渐渐释怀,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住持大师在这往后漫长的岁月里,眉发和胡子都越长越长,越长越白,挺直的脊柱也仿佛慢慢佝偻了下来。师傅不再怎么讲经了,整日就是躲在经云阁中,一坐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年末的最后一个晚上,师傅把无名叫来身旁,那晚月亮冷凄凄地挂在夜幕上,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无名没由来的感到烦闷,就像有块石头压在了心腔上,喘不过气来。
“徒儿,为师可能要走了。”无名不知所措,这个在他记忆中从来都是无事不晓,处事不惊的大师也会死吗?是的,师傅确实是一天比一天更老了,在经云阁中变得不爱动也不怎么讲话了,仔细看去,皱纹也如他栽种的槐树上的树皮一般层层叠叠堆积在了脸上。
死这个原本陌生的字眼仿佛一瞬间砸进了无名的生活,他以为终日的诵佛应该让他已经看淡了这一切,可是到头来他才明白,自己终究是一介俗人。
师傅像往常一样摸了摸无名的脑袋:“不要伤心了,谁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恨人生油灯将尽,而夜色无垠罢了。”说完之后,是长长的沉默。窗外,今日的夜色浓稠而漫长,寺庙的灯火在外面璀璨烟火的映照下更显得摇摇欲坠。世间在夜的笼罩下很暗了,很难有光能透过夜的阴霾,照亮寺庙上山下山的路,照向远方······
“我走以后,你来坐我的位子吧。”师傅说这话时并没有询问他的意图,就像当年赶走无为师兄一样,语气同样坚定而不容置疑。无名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十多年前师兄离去的画面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些早已模糊的细节又铺天盖地向他涌来,像剔下的鱼刺一般琐碎却疼痛地插入了他的心间。
师傅把放在无名脑袋上的手抽了回来,闭上眼说道:“我有些累了,你也下去休息吧。”无名起身,走到佛堂口,晚间的风从他身旁穿过,吹得他的佛衣啪啪作响,月光泄在他的脸上,神情脆弱,冷漠又孤独。“若还有什么未完之事就在这几日去了结吧,我的时日可能不多了······”师傅的话又从里面传来,然后干巴巴的话语消散在了夜色里,像一块被蒸干了所有水分的腊肉被煮烂在了黑黝黝的锅里。
04
无名走在回房的小径上,四周黑漆漆一片,只有手上的油灯孤零零照亮了脚下的道路,再远些就只有成片的槐树林还若隐若现。寒冬的浓雾袭来,让本就看不清的路更显得模糊。无名不禁拢了拢衣袍,打了个寒颤。
恍恍惚惚之间,无名似乎在槐树底下看见了一个似曾相熟的人影,雾气缭缭绕绕扑在那人脸上,让无名看不清他的面目,快步走上前去——竟是多年未见的大师兄!
无名有好多话想问他,问他当年离去之后为何不再来弘法寺看他?问他下山之后还过得好吗?问他当年可曾后悔过?太多话一起涌上了嘴边,可看到那十几年未见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千言万语最后无名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无为蹲在槐树底下并未回应无名,只是自顾自地说到:“师弟,你看当年跟你一样高的槐树都长这么大了,他不需要你再浇水了。”
无为走向前去,想抓着师兄的衣角像往常一样去看看当年他们紧紧种在一起的槐树。无为却摆摆手,“不用啦,看着这成片的槐树林依然挺拔就足够了,是不是你我栽的那一棵又有什么区别呢?”
无为耸了耸肩,把手放在了无名的脑袋上摸了摸,无名感觉全身暖洋洋的,像多年前与师兄和师傅坐在经云阁前晒太阳一样,那是初春的阳光,并不刺眼也没有盛夏的灼热,照在身上就像多年的老友凑在你耳旁说着悄悄话一样,有着酥酥的温暖。师兄手掌的温度好似流经了无名的每一条细小的筋脉,一瞬间无名感觉师兄并未离去,那空白的十几年只是自己的南柯一梦。
“师弟,你知道吗?在下山的十几年间,我才终于明白在弘法寺的那段岁月是多么珍贵,那里藏着最无忧的自己。”
“师兄累了就回来吧,我和师傅其实都很想你。”无为却喃喃道:“回不去了,怎么回得去呢?”
是啊,失去的东西怎会被轻易挽回呢?就像庙内的槐树,今年的叶子落了,哪怕明年再长出新的来,也不再是我的那一片了。哪怕再有不甘,也只能边泪流边往前走了。毕竟,我们再也不是曾经刚入寺的小和尚了,不是嘛?
想到这儿,雾气变得更加浓厚了,扑在无为身上,师兄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无名不禁大声的呼喊着无为的名字,却再也听不见回声了······
05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床头时,他仍不相信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在他漫漫的人生路上,除了刚入寺的那场恍恍惚惚的蓝色的梦以外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真实的了,他觉得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无名从床上起身后,新入寺的小和尚早日诵佛的经声从窗外传来,他忽然想起了刚入寺的那段日子,也如他们一样,清晨洗漱之后就慌忙赶去诵经,在念经时偶尔打盹贪睡,师兄也总会帮忙盯着师傅。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早起诵经的劳累已记不清了,留下的只有道不明的温暖。
人们总是习惯在疲倦的生活中去遗忘那些痛苦,伤疤和泪痕,而那些美好的回忆和温馨的存在总会在不经意间留下,封存在记忆的深处。在某一刻,在我们知或不知时,悄然流出,再次温暖着我们,支撑着我们继续前行。
无名突然有一种想出走的冲动,不是单单跨出弘法寺那扇门,也不是以无名和尚的身份去化斋,游离尘世,而是以自己的名义,以剃度为僧之前的那个名字,去人世间,去找寻——找寻一种答案,虽然他也不知道答案在哪,甚至有没有答案,但他知道在路上,总是没错的。
无名又想起昨夜师傅告诉他:自己的时日可能不多了,无名更加坚定了去外面看看的想法,他想要在师傅最后的的这段日子里,去做一些自己以前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甚至在师傅赶走师兄的那日也没能阻止,而是只知道痛哭流泪。但无名现在不想再这样懦弱下去了,因为懦弱真的会失去很多东西。
无名跨出寺庙大门的那一刻,晨曦零碎的阳光像打倒的金黄颜料撒落在他脸上,给鼻尖罩上了一层不明的光晕。身后,寺庙的晨钟“咚咚——咚”地敲响。远方,林间的鸟儿被钟声惊扰,纷纷从枝头飞起。他的耳畔似乎又隐隐飘来师傅为他剃度时的话语:
无名所系,爱缘不断,又复其身。
_THE END_
作者简介:渝希君,在平凡却不平庸的生活里,偶尔热血的男孩。
写作初衷:一个人的生活不应少了艺术的点缀,我思故我写。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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