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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绝路
“啪!……将军!”伴随着棋子在棋盘上的一声脆响,李万年兴奋地喊出“将军”二字,右手麻利地把炮下的“马”抓起握在拳中。江雪看到他握拳的右手微微地有些发抖,目光紧紧盯着棋盘。
这一招令江雪大吃一惊。李万年的当头一炮吃掉了江雪的“马”将军的同时,横向里还打着江雪的“车”。
“我怎么能出现这么大的漏洞?”就在江雪狐疑之际,李万年终于放开右拳,把已经攥出汗的“马”放在了右手边。专等江雪解了“将军”之围后,再吃掉江雪的“车”。
一炮打掉了马,吃下了车,这棋还能下吗?正当江雪准备弃局认输的时候,江雪突然发现,李万年刚刚放下的“马”原来是他自己的。
天啊,这个老李,竟然用自己的“炮”轰了他自己的“马”,将了江雪一军。然后,再吃掉江雪的“车”。“舍马换车”当然划算。可是,用自己的炮打死自己的马,这不知是《孙子兵法》上的哪一招?待江雪揭开这个“秘密”,李万年和江雪同时大笑起来。
李万年太想赢这盘棋了,以致于太过专注的他,竟然错把自己的马看成了江雪的马,以为抓住了一个绝佳的战机。这个意外的插曲给他们带来了意外的欢乐。是的,对于李万年来说,恐怕只有在周末与江雪下棋时才能忘记自己的“死囚”之身,也才能找到些许的快乐。
那天夜里十二点多钟,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突然,李万年大喊一声:“不要杀我!”旋即惊醒坐起,呆呆地过了大约五分钟。也许是从梦境中平复下来了,李万年连呼“作孽呀!作孽呀!”再次躺在床上。
李万年穿着有别于别人的红色马甲,脚上戴着细细的白钢做的脚镣。脚镣是死扣,标志着他已被判了死刑。他平时很少说话,不用干活,不用值班,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坐在监舍大通铺的尽里边一个角落里。有时候,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放在炕铺上的书;有时候,用一只自制的水性笔——怕“嫌疑人”自杀,只能供笔芯。他用纸把笔芯卷起来,做成笔的样子——在笔记本上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画老家门前粗壮的老樟树。有时候,也拿出厚厚的、早已被他翻烂的判决书,在那冷冰冰、阴森森的死刑判决书中寻找活下来的希望。
现在,他的死刑判决已经报最高法核准。一旦核准,他必死无疑。当然,如果最高法不核准,他还有生的希望。他每天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感受到自己对生命强烈的渴望,感受到即将被执行的恐怖。在这种复杂的五味杂陈的味道中,李万年等待着……
他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被推上断头台。看见穿着红裤子、光着膀子的刽子手,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大砍刀,砍向自己的头卢。他甚至看见了自己的头在地上滚动,大眼睛眨呀眨的,像是要说话,又说不出声音,像无声电影的镜头。他梦见自己被枪毙了,子弹穿过他的头卢,飞过一条小河,钉在了河岸上一棵大树上;他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推上了行刑车,五个戴着大口罩、穿着白大褂的警察轮流着把一根粗大的针管扎进自己青筋暴起的胳臂。
在梦中,李万年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死法。有时候,梦醒了,躺在铁门铁窗铁栅栏包围的大通铺上,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人是鬼。当他确信头卢还长在自己脖颈上的时候,他庆幸自己还活着——又多活了一天。可是,夜里,他会做同样的梦,经受着不同死法的折磨。
李万年不止一次地叩问自己:“怎么就把自己推上了绝路了呢?”
2.跨省“旅行”
两辆挂着南省牌照的黑色奥迪轿车在高速公路上保持着安全距离,一前一后急速向大洋市方向飞驰。车窗外,绿色的原野,层林尽染的山峦,带给车内的南省人李万年还有他的情人曹阿娥异常的欣喜。从南省到大洋市,迢迢三千公里,一路上跨越数省,揽尽异地风光,虽然疲惫,心情却格外爽快。
曹阿娥并不知道李万年此行的目的,当李万年提出要到北方大洋市游玩的建议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李万年雇了一个司机,答应给他五千元,为的就是江山一行。司机乐得游山玩水,何况还有五千元收入,自然满心欢喜。
在李万年的车后,另一辆南省牌照车上的李德潜却无心浏览北国风光。他驾驶着车辆警惕地瞭望前方,并不时地朝后视镜查看后方。一辆警车从他旁边的超车道快速驶过,李德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下意识地侧身朝后排座位上斜了一眼。
“龙山500米”。绿色的标志牌上提示,前方500米就是龙山县城的出口了。李万年收回自己贪恋北国山水的目光,提醒司机前方出口下高速——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叮铃、叮铃!”李万年的手机响了。
“你们把车开到神马山风景区停车场”,手机里的人发出指令。
李万年让司机打开导航,寻找“神马山风景区停车场”。十分钟后,黑色奥迪准时到达停车场,停泊在天南海北的旅游车辆中间。
马上就到十一了,正当神马山的旅游旺季。神马山风景区停车场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旅游车辆。山门前的游客中心广场上,游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曹阿娥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站在人群之中,用一双南方女子看惯了江南风光的眼睛好奇地浏览着北国山峦的异样风景。
李德潜的车停在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停车场。
“现在,你们把车往县城里开。”电话中人继续指示。
李万年告诉曹阿娥在景区门口玩一会儿,他去城里办点事马上回来,然后一起游山。
“把车开到龙山商厦门口,”神秘人指示,“下车,往商场里走。”
李万年戴上一顶红色的高尔夫球帽,依照神秘人的指示走下车,若无其事地朝商场内走去。一位年轻的女子从后边赶上来,与李万年肩并肩,仿佛一对情侣。
“我是英子,是南姐叫我来的。货带来了吗?”
“带来了。”“多少?”“十公斤。”“不是说好八公斤吗?”
“来一趟不容易,就多带了点。”
英子打电话向南姐汇报了这个新情况。很快,李万年接到了阿保的电话。“谁让你们多带的?南姐说了,这两公斤她没有那么多现钱,只能先付一半。”“这……”“这什么?就这么定了。要不你把它再背回去!”阿保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显然,南姐已经与阿保达成了协议。
“货在哪儿?”英子问。
“在另一辆车上”,李万年说。
“一会儿你们的车跟着我的车走,我不停你们不要停。”英子说。
走出商场,英子来到一辆白色的陆虎车前,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不大工夫,一位年青小伙赶来,匆匆地把一个手提袋交给了英子。英子发动车辆,向龙山县高速口驶去。李万年这时才想起,曹阿娥还在神马山景区呢。
“你想让她跟你一起担风险啊?”英子不屑地对李万年说。那意思很明确,这时候还想着女人,你到底是奸呢还是傻?
英子的车从龙山高速口驶入,向大洋市方向开去。李万年、李德潜二人的车紧随其后。神马山渐渐地被他们甩在了身后,马上就要到另外一个出口了。英子避开了摄像头,打开双闪,把车停在了紧急停车道上。李万年、李德潜的车停在了英子车的后边。李德潜打开车后门,掀起后座,拿出了一个有南省名茶标志的礼盒,坐到了英子的车里。
整个过程不过十分钟。英子的车启动,一直向大洋市方向急驶而去。李万年、李德潜的车在前方出口下道,返回龙山。
“神马山真美!”曹阿娥高兴地对李万年说,全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好像根本不知道李万年把她一个人撂在了这里两个多小时了。
李德潜给李万年留下五万元钱,一个人驾车马不停蹄的踏上归程。李万年答应曹阿娥,要陪她在大洋市好好逛逛。这第一站自然是游神马山。司机累了,在车上睡觉。尽管没有拿到全部的钱,李德潜也不想分太多的钱给他,可李万年还是颇为满意,“毕竟,这次江山之行太顺利了!”
可是,李万年高兴得太早了。他与曹阿娥刚刚买完票,还未等跨进山门,四个便衣警察突然间出现在他面前。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一副锃亮的手铐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戴到了他纤弱的手腕上。与此同时,在高速服务区里,李德潜也被警方抓获。而英子刚刚把货交到南姐手中,警方也从天而降。
本以为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实际上早已在龙山警方的掌控之中。经过初审,李万年、李德潜、南飞雁、英子,还有那个李万年雇来的司机均被刑拘,押进了大洋市看守所。阿保因为在逃,直到李万年一审判决后才归案,因而被另案处理。曹阿娥经警方确认,确实没有参加贩毒行动而被释放,但她借来的侄儿的奥迪车因为成为运毒工具而被扣押。曹阿娥带着一颗沮丧兼惊魂未定的心,孤零零、惨兮兮地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别了,我的故乡。别了,美丽的土楼,诗一般的茶园,老歌一样的香樟树。别了我的父亲、母亲、我亲爱的女儿。别了,可怜的阿娥,我再也不能陪伴你们了……在铁窗之中,李万年扶着铁栏杆,无望地望着门外长长的走廊,一层又一层的铁门,心中发出了绝望的悲鸣。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无边的黑暗、不尽的深渊。
在等待黑暗的日子里,李万年学会了回忆。
他曾经是祖国南疆的一名辑毒武警战士。头戴国徽,身着警服,手握微冲,李万年曾无数次地战斗在缉毒一线。他经受住了毒贩的金钱和美色的诱惑,但他也从毒贩的一掷千金中感受到了金钱的巨大魔力。
退伍回乡后,他外出务过工,当过保安,开过茶庄,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回乡创业。
他的家乡是著名的茶叶产地。为什么不开一家茶厂呢?李万年拿出了自己在外十多年打工、开茶庄的积蓄,东挪西借了五十多万元,又向当地的商业银行贷款两百万元建了茶厂。天遂人愿,茶厂效益可观,两年之内,他不但还清了所有的欠款,还有了盈余。他又趁热打铁,新上了进口的制茶设备,聘请了高级技工,开发出多个新品种。他的茶厂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李万年也成了报上有名、喇叭有声的知名企业家。
大概是这个古老民族的通病,男人有钱就学坏。李万年认识了曹阿娥,并让她成为自己半公开的秘密情人,他的老婆受够了窝囊气,忍无可忍之下与他离了婚。饱暖思淫欲,与年轻十多岁的曹阿娥在一起,李万年似乎也年轻了。夜夜笙歌的他和她,在品尝到冰毒带给他们奇特的愉悦感后,一发不可收。日渐鼓鼓的钱袋子,吸食毒品的快感,唤醒了李万年有关毒品的记忆。问题是,这记忆中没有了义正辞严与毒贩针锋相对的正气,却多了对毒品带来的飘飘欲仙感觉的向往,还有一本万利,不劳而获的冲动。
也许冥冥中注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在李万年准备打开潘多拉盒子的那一刻,阿保走进了他的视野。
阿保的家与李万年的家只有一溪之隔,可谓鸡犬相闻,纤陌交通。这些年阿保一直在外,也不知是做什么生意,反正每一次还乡,都会让人们大开眼界,羡慕不已。阿保开上了豪车,穿上了名牌,当然,身边少不了美女。就在不久前,他家的老房子鸟枪换炮,旧貌换新颜,变成了粉墙黛瓦的三层小楼。李万年曾经武警战士的敏锐嗅觉让他嗅出了阿保的独特味道,他意识到阿保很可能在从事毒品生意。
李万年的预感不久便得到了证实。
实际上,李万年这几年茶厂的红火也吸引了阿保。有一次,阿保到李万年的茶厂参观。在品茗之余,阿保向李万年推荐了一个微信群。云从龙,风从虎,这是一个以吸毒为共同爱好的群。打开这个叫作“逆风飞扬”的群,李万年进入了一个既陌生又刺激的世界。随便与一个“朋友”交谈,很快就会开诚布公,宛如故交。
一个叫“逆风飞扬”的女子坐在宽大的客厅里,她熟练地吸起来,嘴里不时地发出“丝丝”的声音。很快,她进入了飘飘欲仙的境界,面色潮红,鼻尖上渗出点点白色的汗珠,眼睛痴痴地盯着客厅橱柜里一张健美男子的照片,聚焦在胸肌、腹肌上,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男人高高突起的地方,一动不动。紧接着她开始对着镜头脱衣服,一件一件地,潇洒地扬起右手抛在身后,只剩下了乳罩和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三角短裤,两只白得像雪的丰乳蠢蠢而动呼之欲出。她侧身斜倚在真皮沙发上,微闭着眼睛,左手轻轻的在自己的三角地带抚摸着,右手握着左乳让白浪翻滚,嘴里发出了忘情的呢喃!
“啪!”随着一声轻响,镜头转移了,屏幕变成了一片黑色。
“怎么样?朋友,一起来玩吧。”一行带有挑逗性的文字出现在李万年的手机屏幕上。李万年被“逆风飞扬”的举止与风姿征服了。从此,成了“逆风飞扬”的常客。这个女子就是群主,人们都称她“南姐”。
3.南飞雁
南姐的真名叫南飞雁,是龙山县颇有名气的外贸企业家,一直做着与俄罗斯的进出口生意。知道是好朋友阿保介绍入群的,南姐很快同意了李万年的入群申请,并慷慨地让他欣赏到了自己的玉体。
南姐在圈内很有威望。她贩卖毒品就像做外贸生意一样,把讲诚信当成第一要务。她宁可自己吃亏,绝不让生意伙食有半点失望。她卖给别人毒品,可以赊账,她购买别人毒品,未见货货款已打进了对方账户。凭着这点,南姐赢得了好口碑,结识了数十个天南海北的“志同道和”的朋友。
南飞雁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她是在叔叔婶婶的抚养下长大的。命运偏偏爱折磨坎坷的人。在大学期间,南飞雁相处了几年的男友,因为家长不同意他娶单亲家庭的她弃她而去。备受打击的南飞雁开始自暴自弃。大学毕业后,也没有去找工作,而是做起了“小姐”。凭借自己的美貌,还有大学毕业的资本,南飞雁成了小姐中的“大夫”。有时候,为了一个客户,她不惜坐飞机从北省飞赴南省,呆两个晚上再回到北省的家中。几年下来,她竟然攒下了令她都大为吃惊的金钱。她开始琢磨着,该转型干点正行生意了。手里有了资本,上大学学的外贸专业也有了用武之地。南飞雁有经营的天赋,她往返于中国与俄罗斯之间,打开了她通往“北极熊”的“丝绸之路”,生意一路看好。
玩世不恭的她,在一个意外的场合接触到了毒品。这个在风月场上游刃有余地玩了几年的老手,第一次体验到了生命中还有另外一个同样让人神魂颠倒的世界。她开始吸毒,沉醉于如幻似梦的虚无世界,尽情地挥霍着她的青春与肉体。外贸生意荒芜了,她的心里开始长草。积攒多年的财富眼见着化为缕缕清烟,南飞雁决定在毒品场上试一试自己的经营天赋。
她成功了!她发现这个生意远远胜过自己东奔西跑的外贸生意,来钱太快了。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早年作践自己的肉体,也后悔自己“丝路”上的长途跋涉。建了微信群后,她的生意更红火了。更重要的是,她已经不用再靠脸吃饭。如今,她的手下已经汇聚了不少得力干将,巾帼不让须眉啊。英子就是典型的一例,很多生意不用南姐出面,英子就能独挡一面。
“我是谁?我是这个世界的另类,我的天地里没有顺风,我就是要逆风飞扬!”在建群宣言中,南飞雁这样写道。这个充满叛逆精神的宣言就像是高纯度的冰毒,催生了不少有相同遭遇的人的兴奋。他们在畸形的世界中逆风飞扬,完全没有想到开阔的天空也有规则,违反规则的飞扬注定要承担交通肇事的罪责。
这些天,手头快断货了。南飞雁想到了南省阿保,并通过微信与阿保取得了联系。接到南姐的电话,阿保兴奋极了,连忙回话说,“南姐,我不在南省,不过可以让李万年帮忙联系货源。”
李万年收到阿保的信息后,同样兴奋不已,“南姐可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主儿,与她做生意,放心。”李万年心里想着。他手中没有货,于是想到了同村的李德潜。也许上天要促成这笔生意,或许也可能要把李万年们送进地狱,正巧李德潜手中有货,于是,一拍即合。
李万年多了一个心眼。这生意是阿保帮忙联系的,货是李德潜的,自己的收益恐怕不多。他于是在南飞雁要的八公斤基础上又多要了两公斤,准备一并推销给南姐。以南姐的声誉,就算这两公斤拿不到现钱,日后也瞎不了。
货有了,如何送货成了问题。最后,两人商定由李万年开一台车,李德潜开一台车,以自驾游的形式送货。李万年不想自己开车,便花五千元雇了司机。为了打掩护,他叫上了情妇曹阿娥。
开始的时候,货放在了李万年的车上。李万年的车在后,李德潜的车在前,两车通过手机联络。约定前车发现问题立即报告,后车及时采取行动。但后来因为利益分配意见不合,李德潜生气地把货拿到了自己的车上,而让李万年先行。就这样,一路向北,沿途出奇的顺利。他们一路上领略沿线风光,仿佛是真正的游客,似乎忘记了自己身上的另一项“重要”使命。
可是,万万没想到,在龙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他们翻船了。南姐不败的神话彻底打破了。如今,他们被关在了同一个看守所。在李万年监舍的后边,隔着放风场和一片绿地,便是女子看守所的监舍。每一次提审,李万年都隐隐地从放风场看见南姐,而南姐从监舍中也不时地能看见在放风场中放风的李万年。李德潜因为与李万年是同案,被押在与李万年相隔两个监舍的监舍里。李德潜提审的时候,要经过李万年的监舍。这样一来,三个“主犯”倒不寂寞,时不时地可以打打招呼。但他们的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犯的可是杀头的罪。他们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着。
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李万年、李德潜一审判处死刑,南飞雁一审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英子还有那个司机,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接到判决那会儿,李万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看守所医院的病床上。他想站起来,突然发现腿被拌了一下。仔细一看,双脚已经戴上了一个白钢脚镣。尽管那个脚镣很细,可李万年却感觉重如泰山。他试着走了一步,脚镣之间的锁链大约有八十厘米,比平时一步还多些,并不影响走路。但每走一步,脚镣都会发出“哗哗”的响声,那声音就像是催命的哨声,来自遥远的地狱。李万年意识到,自己完了!
对于后果的严重性,李万年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预判。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这突如其来的致命打击,让李万年的大脑瞬间被掏空,立即变成一片巨大的空白。他就像一只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宇宙中坠落的小鸟,没有阻力,没有出发地,也没有目的地,就这样快速地一直下坠、下坠……
就在江雪进入大洋市看守所那个千篇一律的监舍前不久,李万年刚刚接到死刑判决。可对于李万年来说,从被抓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在那个监舍里整整住了三年。如果说,在判决之前李万年对死刑的结果还只是隐隐的担心,不愿或者不敢接受的现实,那么,这张白纸黑字盖着红色大印的一审判决书,无疑真真切切地让李万年感受到了死神的来临。
“假如人生中有一种最让人难受的滋味,那一定是等待死亡。”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在喧闹的电视声、嫌犯们打扑克、下象棋的吵闹声中,李万年诗意般地向江雪表达了他此时此刻正在经历的等待死亡煎熬的感受。他说,那是一种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的彻头彻尾的绝望。自从接到那纸判决,这种滋味无时无刻不刺激着他脆弱的随时可能崩溃的神经。
有时候,他甚至想就让那个时刻快点到来吧,“我宁可马上结束生命,也不想再去体验这种无休无止的折磨。”可是,他越是期盼结束,时间似乎越是不愿意离开这个“开始”。那么,“就让我祈祷平安吧”,可那个他千般不愿接受的到来,似乎又在身边一直不怀好意地向他招手。“明天的太阳,是不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个太阳?”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冲撞着他千疮百孔的心扉。他的生命变得弱不禁风,他的思维变得极致简约,他的大脑只剩下两个字:生、死,就像两个准备决斗的人在狭路上相逢。
是的,在那段日子里,他甚至都无暇去想自己年过八旬的父亲、母亲和自己引以为自豪的女儿,更没有力量去想因为自己的犯罪给至亲至爱的人带来的伤害。他多么希望这是一场虚惊,是一个可怕的恶梦。生命多么可贵呀?活着多好啊?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活着,从未像现在这样珍爱生命。
可是,有什么用呢?“我犯了死罪,被判了死刑,项上的人头,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拿走。”李万年知道,这才是他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没有人能够排解他这种复杂的心境。人们已经习惯了他夜夜梦中惊醒,还有惊醒时令人惊恐的呓语。没有人同情他、安慰他,相反,他的死刑脚蹽在监舍中时时发出的声响,倒提醒了那些同样因贩毒被判处死缓、无期、十五年徒刑的人,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按照惯例,经过一审、二审的死刑判决,要报最高法核准。在这个过程中,最高法要派人来提审死刑犯。这是李万年求生的最后的“稻草”,他万万不敢丢掉这个机会。可是,由于法律的规定,这时候,犯人家属不能与他通电话,更不能面对面会见。就算自己的女儿李雨歌是政法大学的讲师,是个法律专家,对他的帮助依然有限。李万年只能通过大洋市的一名律师与女儿沟通,并梳理自己向最高院的申诉理由。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在放风场里透过由钢筋构成的网格状顶棚,李万年看见了一群大雁正排成整齐的雁阵,有力有序地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向南飞去。那是他家的方向。他多想像那大雁一样,自由地挥动着翅膀,跨过黄河、长江,飞回到自己如诗如画的家乡啊!
南飞的大雁给李万年带来了好运。从放风场回监舍不久,管教打开监舍门,把李万年提了出去。监舍中的人一阵议论、一阵猜测。半个小时后,李万年回来了,手里拿着最高法的裁决书。不用说,从李万年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表情就可以判定,这是一个好消息。是的,最高法裁定,撤销一审二审判决,发回重审。
天啊!这是真的吗?李万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里这张卡着比省高院的大印还大的印章的最高法裁决书上,明明写着“撤销原判,发回重审”的字样。这一切不是幻觉,是千真万确的呀!李万年像无罪释放了一般兴奋。他一遍一遍地看着裁决书,恨不得捧起那个大红戳狠狠地亲它一口。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想到了那诗一般的茶园,老歌一样的香樟树,想到了慈祥的父亲、母亲,想到了优秀的女儿,想到了温柔的、娇小的情人曹阿娥。他想唤回刚刚飞过去的大雁,好让它们捎去这个好消息……
“如果给我重生的机会,我愿用余生惭悔!”李万年这样对自己说。此时,戴了一年多的死镣已经被砸掉,穿得已经破损不堪的死囚马甲也已经被他扔进了垃圾筒,他解放了,他自由了,像其他人一样,至少,他可以活着了。李万年兴奋地手舞足蹈。他有理由兴奋,三年了,他太委屈自己的双脚了。他要尽情地舒展它们,让它们和自己的心、自己的大脑一样体会重获自由的快乐。
放风场对面的女监里,南飞雁扒在窗口向男监张望。她看见了手舞足蹈的李万年,李万年也看见了楚楚动人的南飞雁。南飞雁一个飞吻过来,表达她对李万年重生的祝贺,也表达了自己让李万年万劫不复的歉意。李万年不怪她。是啊,她怎么能怪她呢?这样一位绝世美女,连上帝都可以饶恕她的罪过。现在,他要她和自己一道分享快乐,快乐、无边无际的快乐,欲仙欲死的快乐。李万年腾空一个飞脚,展现它的伶俐,它的自由,它的快乐。南飞雁的眼里流出了泪花,那不是兔死狐悲的泪,那是同病相怜的泪,是感同身受的泪,是纯真无瑕的泪。
4.博弈
下雪了,李万年站在监舍后门,手扶着铁栏杆,把目光投向了放风场。洁白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放风场的水泥地面上,化为一滩水,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渐渐的,水泥地上的水越来越多,连成了一片。地面的温度降了下来,地面开始变白。雪越下越大,地上的雪越积越厚,放风场顶棚的网格状钢筋上堆上了有一厘米厚的雪,并不时地坠落下来,像是被风吹落的片片梨花。
李万年的目光透过放风场的镂空钢筋网格,越过女监舍的平顶,可以看见远处不高的一座小山的山顶,山顶上是北方特有的落叶松。三年前,他在这个监舍中第一次看见这些落叶松时,还只能看到它的顶端的树冠,可如今,他不用踮起脚跟就能看见落叶松树冠下笔直的树干的部分,甚至可以看见树丛中一个铁皮房子的锈迹斑斑的屋顶。树长高了。
这是李万年第三次在这个视角看到下雪。大洋市中级人民法院再审开庭了,判决还没有下来,但是,这时的李万年似乎没有了过多的担心,他的眼前始终跳跃着最高法的大红印。他觉得那就是他重生的希望,是自己不再担心的根源。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起风了。初冬的风并不太冷,可雪助长了风的凄清。一股冷风吹起放风场地上的浮雪,卷进了监舍。李万年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今冬的雪比去冬来得更早一些。“这风,真冷!”李万年心中想到。
回到监舍不久,法院的人员又来了,手里拿着判决书走在监舍的走廊里。他们是专程给已判决的人送判决书的。照例在监舍的门口,他们把判决书从铁门的栏杆缝隙递进来,叫着犯人的名字。于是,就有犯人起身到门前签字。
李万年的名字也被叫到了,不过叫他的不是法院的人,而是管教。他也是去领判决书的,只是因为李万年是重刑犯,判决书需要法院当面向他宣读。李万年回来了,刚刚看着窗外雪景时流出的难得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凝固了。他手里的判决书已经卷成了一团,他欲哭无泪——大洋市中法再次以贩卖毒品罪判处李万年和李德潜死刑。
山河变色了,草木含悲了。李万年的右拳重重地砸在监舍的铁门上,鲜血连同几块细碎的皮肤沾在栏杆上。同舍的人上前,把他拉回到炕铺前坐下。
仅仅过了一个月,省高院二审维持原判的裁定书就到了李万年手中。也就是说,经过短短两三个月的劫后余生惊喜的李万年再次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切又回到了“解放前”。
李万年再次被戴上了脚镣,再次穿上了那个像黑白无常穿着的死囚马甲,再次陷入了生生死死的如梦似幻的虚无世界。在放风场放风的时候,李万年再次看到了南飞雁忧郁的目光。没有了飞吻,没有了盈盈的泪光,甚至连打招呼的冲动都没有了。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对南飞雁来说,死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自从走上了贩毒之路,她就知道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她有时也想停下来,可是她就像着了魔一样欲罢不能。她无数次地用毒品麻醉自己,作践自己,摧毁自己,又无数次地以光鲜靓丽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她就是一个双面人,一个被鬼魅缠身的人。在这个世上,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是孤独的,就像那失群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漫无目的的地横冲直撞;她找不到航标灯,找不到落脚的岛礁,哪怕是一株漂浮的小草。她快乐过,快乐到了极点;她幸福过,自己虽然没有嫁人,却得到了强哥真挚的爱;她疲惫了,疲惫到了极点。她想睡去,睡去,一直沉沉地睡着。她甚至渴望能够得到那毒品一样的针剂,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
可是,她获救了。她知道是她真心用心爱过的男人,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一个与毒贩势不两立的缉毒警察——强哥救了她。强哥,你错了,你不应该救我。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你曾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劝我戒毒,劝我与毒品一刀两断;你为了挽救我,不止一次地要我去自首,你甚至不惜与自己的结发妻子离了婚,坚持要娶我。强哥,我感激你,我也爱你。可是我的确不配你。你不值得为了我做这些。我是一个注定没有归路的人,我就是天上的飞絮,我的命运已经不在我的手中,我的归处只能是那黑暗的深不见底的地狱。你就让我走吧,你为什么要救我?
与南飞雁的心情正好相反,李万年对生的希望是如此地强烈。在他的世界里,求生是他唯一的愿望,唯一的思想,唯一的努力方向。他的申诉理由比第一次被判死刑后更全面,更有说服力。为了确保自己的申诉材料能够递到最高法法官手中,李万年把申诉材料抄写了两份,一份直接交给来提审的最高法人员,另一份通过律师转交到女儿李雨歌的手中。
而最高法撤销原判,发回重审的裁定也鼓舞了李雨歌救父的信心。这一次,她认真地翻看了李万年亲笔写来的申诉材料,并从专业的角度加以完善和补充,最后通过在最高法工作的同学把申诉材料递到相关主审法官的手里。
对李万年、李德潜第二次的死刑核准的周期明显加快,就像大洋市中法、省高院的重审周期加快一样,最高法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便再次做出“撤销判决,发回重审”的裁定。
而此刻,大洋市中院、省高院似乎与最高法僵上了,更像是一场博弈。前者再次维持死刑判决。“球”又踢回了最高院。
在这充满戏剧性的博弈中,李万年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蹂躏。他的瘦小的身体仿佛被两个巨人轮翻拎起抛向空中,在他惊魂未定,认为必死无疑之际,又被对方接住。就在自己觉得已平安着陆的时候,身体又被无情地抛向了空中。就这样,来来去去,他感觉到了生命被撕裂的痛苦,更感受到了生死无常的无助与悲哀。
等待他的将是什么结果呢?
江雪没有等到他的结果,便到监狱服刑去了。可是,李万年的命运一直牵动着江雪的心。有几次。江雪甚至在梦中看到了他渴望活着的眼神儿。突然间,江雪在一摞《北省监狱报》上读到了一篇文章,是那个醒目的标题率先吸引了江雪——《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