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海

  初春，杨花漫天，旅行者离开了。朵梢目送着他离开自己的村庄，他的背影听苍凉，连正午的阳光都无法穿透，仿佛一块积满灰尘的木板。

  整个村子里，朵梢是最不忍旅行者离去的人。当她了解到旅行者的家在四海时，曾天真地问自己的母亲：“四海是哪里呀？”

  母亲说：“哪里都是四海。”

  朵梢说：“既然哪里都是四海，那为什么旅行者先生不能留在我们村庄呢？”

  母亲说：“哪里都不是四海。”可她貌似并没有发现自己说话前后矛盾。

  旅行者走下山坡，消失在远方。朵梢哭了。她不想回家，家里有可怕的牧师，烦人的哥哥，凶恶的小狗，还有无趣的母亲。可是旅行者不一样，旅行者总是能给她讲很多奇妙的故事。

  “从前有位邪恶的巫婆，他抓走了王子的公主。王子发誓要从巫婆手里把公主给夺回来。于是，他拿起自家祖传的宝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巫婆。可是那巫婆实在是太可恶，已经把公主吃掉了。骑士悲痛欲绝，举剑欲砍，可这时他听见了公主的声音。公主对他说，请不要杀这个巫婆，她也是受害者。在这片大陆上流传着一个诅咒，被诅咒的女人必须吃掉一个公主，否则她的灵魂将永远被束缚在丑陋的驱壳里，永世不得超生。而这个巫婆，她已经在这个大路上游荡四百年了，我觉得她很可凉，就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所以，王子，请你千万不要杀了她。王子说，可是，公主，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我们不是说好在要一起幸福生活的吗？公主说，我并没有离去，你看。这时，那位巫婆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朵闪闪发亮的铃兰。公主说，我将化成一朵永远也不会枯萎的铃兰守护着你，每当你看见这朵铃兰时，就等于是看见了我。所以，王子，请你不要再伤心了。王子接过铃兰，捂在胸前，留下了眼泪。”说着，旅行者从怀里掏出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递给朵梢说：“你瞧，这就是那朵公主化成的铃兰。王子去世前曾召唤我去他的寝宫，把这朵铃兰托付给了我。”朵梢好奇地伸出小手，一碰到那东西就缩了回来，“好冰呀！”她叫道。

  旅行者笑着说：“当然啦，这可是用珍惜的冰晶石做成的哟。”

  朵梢的大眼睛闪烁着，仿佛春日的湖水。“你想要吗？”旅行者问朵梢。

  朵梢先兴奋地点点头，随即又失望地摇摇头。“可是，这应该很贵重吧。”她小声地说。

  旅行者伸开双手一抖，铃兰垂下来，吊在一根银色的链条上。旅行者将项链戴在朵梢的脖子上，说：“王子曾对我说过，如果不是遇见了下一任公主，就千万不能把它交给任何人。可你不就是位小公主吗？”说着，旅行者伸出粗糙的手，揉了揉朵梢的小脑袋。朵梢欢快地笑着，扑过去抱住了旅行者。

  旅行者虽然和朵梢相处得十分愉快，但他并没有受到村里人的欢迎。谣言渐渐散播开来，村里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开始对旅行者议论纷纷。

  村民甲摘下草帽，说：“你们知不知道，那个旅行者，好像是个逃犯呢。”

  村民甲的妻子边嗑瓜子边说：“我听说他杀了人？”

  村民乙在砂石地上搓搓脚，说：“对，他杀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村民乙的妻子也在嗑瓜子。她说：“哎哟，真残忍，他干嘛非杀人不可呢？”

  村民甲对村民乙的妻子砸了砸嘴巴，仿佛在责怪她连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出来。“过不下去了呗，村头的老张，不是天天说想掐死他老婆吗？”

  村民乙说：“就是，这种人最要不得，杀了人就跑，一点都不负责任。”

  村民甲的妻子突然惊叫着说：“嗨，那小顽皮朵梢天天腻着旅行者，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村民甲说：“不会吧，朵梢那么小……”

  旅行者听到了这一切。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旅行者把水壶和睡袋装进破旧的背包，这时朵梢迈着小碎步跑来，扯着旅行者的衣角，胆怯地问：“旅行者先生，你为什么要离开？”

  旅行者说：“因为这儿什么也没有了。”

  “那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四海。”

  “可是四海有什么呢？”朵梢越说越激动，旅行者不得不蹲下来，轻轻抚摸她的小脑袋。

  旅行者说：“四海什么也没有。”

  朵梢接着问：“既然四海什么也没有，那你为什么非要去四海不可呢？”

  旅行者说：“因为四海什么都有。”他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话前后矛盾。

  旅行者已经离去很久了。站在村口，朵梢抚摸着挂在胸前的铃兰，收住了泪水。四海究竟是什么呢？她想，我长大以后，一定也要去那儿看看。

2. 骂人

  餐厅里，男人见女人很漂亮，而且这漂亮还并不是为所有人准备的，也就是说，这女人在诱惑他。

  于是他主动前去搭讪。

  “你好。”男人说。

  男人一到女人的桌前，女人就开口说话了：“你想怎样都行。”

  “什么？”男人解开西装纽扣，坐了下来。

  女人翘起二郎腿，说：“我家离这不远，有泳池，养了条藏獒，还有X Box。”

  男人起身要走。

  “我说了，你想怎样都行。”女人保留着目光，可是嘴角已经漾起了迷人的微笑。那微笑的意思是说，你放心，我不会骗你的，我是在主动投你怀送你抱，而我要是被拒绝了，那将要后悔一辈子的人是你。

  男人说：“你给我解释一下，到底如何才叫怎样都行？”

  女人说：“我家有皮鞭，还有跳弹，大号的。”

  男人笑了起来，终于敢直视对方。两人目光相遇，男人说：“为什么选我？”

  女人也笑了，她说：“因为这家餐厅里你最饥渴。”

  完事后，女人一言不发，直接下了沙发。她拉开客厅的窗户，赤身裸体跳进了屋外的游泳池。男人懒洋洋地跟上来，坐在泳池边的太阳椅上看星星。女人游啊游，一直游，仿佛要游到银河里去。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女人上了岸。

  出水的女人总是美的。男人突然想起这句话，但是忘记了出自哪位作家。

  女人拿起浴巾擦拭头发，身体在昏黄的灯下闪着微光。她没有看男人一眼，拿起放在太阳椅上的手机，直接去了换衣间。男人还待在泳池旁，他觉得浑身慵懒，宁愿看着满天星凝思遐想，也不愿意哪怕抬起一根手指。

  女人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化好了妆，她又回到游泳池，点燃一根烟，对男人说：“我要走了。”

  “动作够麻利的呀。”男人揶揄。

  “我还有个会，耽搁不了。”女人弹了弹手指，两星烟花凋落。

  男人转过身，背对着女人说：“那你走吧。”

  女人说：“钱我转给你？”

  “别扯了”男人说，“你家这么漂亮的游泳池，这次算我的。”但他的心里却在骂脏话，我操你妈……

  女人说：“那我把现金放楼下的鞋柜顶上，你要拿就拿。”说着她起身离去，高跟鞋咚咚响。

  “我操你妈。”男人小声地骂。

3. 天涯若比邻

  龙利总是觉得自己很孤独。人海里、灯光下、书本中，他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局外人。人们常常欢笑，时时叹息，或凄凄惨惨，或其乐融融，眼泪尽情地流，或闪光或灰暗，在龙利的眼里却全是哑剧。

  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我的容身之所了吗？他想，既然如此，那我还是去死好了；他转念又想，不行，在这之前，我要让世界亲口对我说，你给我去死吧。

  世界如此宽广，蔚蓝色的星球上不止有人。于是龙利整装好行囊，带上水和能量棒，步入了自然。

  他一个人走着，穿行于山间，微风过耳呼呼，砾石磨脚沙沙，细雨淋竹沥沥，溪流涮石淙淙。豁然开朗之时，龙利看见了大海。

  他在沙滩上一直走到夜晚，却依然觉得很孤独。不对呀，他想，月光如此明亮，海岸如此宽广，我正站在大自然的深处，包裹着我的是最纯粹最干净的空气，可我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呢？

  他坐下，头埋在两只膝盖间，心砰砰跳着，仿佛闷着一团烈火。他翻动记忆，找出古人咏叹自然的全部诗句，试图借此排忧解闷。可是不行，咏月的也好，叹海的也好，吟风的也好，赞夜的也好，从前读起来如此醇厚的诗句，现在仿佛变成了丝丝蛛网，若隐若现地飘在空中，抓不住也听不见。

  他坐腻了，年轻的身体无法积累太多能量。于是他一边继续行走，一边无聊地用脚在沙滩上画些没有没有意义的图形。

  突然他看见了一顶帐篷。

  那帐篷四角形，亮着灯，微弱的橘黄色光芒勾勒出两个平卧的人影，从远处看一动不动，应该是一对情侣正在相拥而睡吧。原来如此，龙利想，原来这海滩上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一股沼泽般粘稠的抑郁化开了，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见到了人而感到如此愉悦。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诗句仿佛是月亮在吟诵。

  于是龙利张开双臂，幸福地拥抱月光。

4. 电影

  我发誓今后只看电影，绝不再和任何一个人交流了。

  说干就干，我注销了所有的社交账号和邮箱，将手机扔进了宿舍边的阴沟，卸载了电脑上所有可能与人产生信息来往的软件。我给寥寥无几的朋友和亲人们打去电话，骗他们说最近我参加了一项志愿服务，要去非洲最荒凉的土著部落教导那里的孩子学会焊接自来水管，所以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失联状态，还有，我至今所欠下的工作，债务，人情等等，可能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了。事出突然，实属无意，如有冒犯，还请见谅。我的朋友们骂了我两句蠢货后就算了，而我的家人，却对我的行动表示十分不解，他们认为我不应该不和他们商量就擅自决定去到如此偏远的地方，而我继续欺骗他们，我说这个机会非常来之不易，是一位同学被自行车撞到小腿粉碎性骨折才不得不找我去冒名顶替的，而且，做完这项志愿服务后我还可以获得将近两万元的奖学金。软磨硬泡下，他们最终还是妥协了，并怀着真切的同情和牵挂祝我一切安好。

  我怕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沉甸甸的阳光，金灿灿的云絮，以及灰扑扑的行人。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自如，仿佛身体缩得很小很小，只借助怦怦跳的心脏的动力，慢慢地，电梯似的升上了云端。

  我一共下载了1432部电影，其中悬疑的，战争的，爱情的，成长的，励志的，恐怖的，艺术的，色情的，扭曲畸形的影片应有尽有，我简单地计算了一下，如果每一部影片的播放时长平均为一个半小时，那么看完所有的1432部影片将耗费我2148小时，也就是大概90天的时间，这还不算我中途去上厕所，吃饭，睡觉以及处理各种外界骚扰所用去的时间，那么估算下来，我可以只凭借电影就在这个世界上生存4个月。当然了，这么说有失偏颇，应为我真正需要的除了电影外还有水和食物，但在这里我说的是精神生活，在接下来的4个月里，我的精神将随着世界各地有才或平庸的导演们，艳丽或丑陋的演员们，以及辛劳或懒散的编剧们(我总是喜欢提到编剧，因为我认为在这个国家他们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游遍地球的每个角落。光是在脑袋里想一想这种庞大的计划，我就感到无比的激动，就像一个即将潜入深海，并且知道自己一定会大开眼界的科学家一样。

  你大可以嘲笑我不思进取，或者自甘堕落，但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不论做任何事情都一定会遭到嘲笑。你今天嘲笑一个只会异想天开的艺术家没有责任感，明天可能又会嘲笑一个只会养家糊口的上班族没有创造力。生而为人，不可能八面玲珑，我选择看四个月的电影，那是因为我觉得这么做舒服，别无其他理由。请系好安全带，四个月的电影生活，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