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外那棵银杏又到了最美的时节。林子站在三楼工作室的窗前,看着金黄色的叶子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放下手头的工作,花上整个下午在树下捡拾落叶。
她套上一件米色风衣,拿上那个竹编的小篮,沿着老旧的木楼梯走下工作室。房东老太太在院子里晒被子,看见她出来,笑眯眯地说:“又去捡叶子了?今年叶子特别漂亮。”
林子点点头,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她和老太太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每年深秋的这两个星期,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捡拾银杏叶,而老太太会小心地不扫走那些刚落下的、最完美的叶子。
银杏树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树干粗壮得需要两人合抱。据老太太说,这棵树是她的曾祖父种下的,见证了四代人的悲欢离合。林子仰头看着满树金黄,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光影,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能看见时间的流淌。
她蹲下身,开始仔细挑选叶子。不要有虫洞的,不要残缺的,颜色要均匀的金黄,叶柄要完整。这些叶子将被她制作成永恒的银杏玫瑰——一种她独创的纸艺,用真实的银杏叶层层叠叠,塑造成永不凋谢的黄玫瑰。
篮子里渐渐积起一层金色。林子工作时专注得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每一片叶子都要经过她的指尖仔细端详。正当她伸手去够一片形状完美的扇形叶时,她的手指触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不是一个普通的银杏果,而是一个小巧的、用褪色蓝印花布包裹的物件。
她小心翼翼地拾起它,拂去上面的尘土。蓝印花布已经泛白,边缘有些破损,但能看出曾经是精致的手工缝制。林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解开了系着的细绳。
里面是一叠保存完好的银杏叶,每一片都用细密的字迹写满了诗句。林子屏住呼吸,认出那是繁体字,墨迹已经褪成深褐色,但依然清晰可辨。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第一片上写着白居易的句子。
她一片片翻看,手微微颤抖。这些叶子上抄录的都是哀婉的情诗:李商隐的《无题》、苏轼的《江城子》、李清照的《声声慢》...最后一片叶子上,不是抄录的古诗,而是一段自述:
“民国三十七年秋,吾与婉君于此银杏下定情。时局动荡,吾不得不南下。相约来年银杏黄时,必返相聚。若见此笺,吾或已不归。请告婉君,周慕安之心,永生不变。”
林子感到胸口一阵紧缩。她环顾四周,仿佛能看见那个叫周慕安的男子,在七十多年前的秋天,小心翼翼地在这片银杏叶上写下誓言。而那个叫婉君的女子呢?她等到他了吗?
“你找到了啊。”房东老太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子吓了一跳,转身看见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慢走近。“您知道这个?”她举起手中的银杏叶笺。
老太太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小时候,常听祖母提起。来,进来喝杯茶吧,我把故事讲给你听。”
林子跟着老太太走进她古朴的客厅,房间里弥漫着檀香和陈旧纸张的气味。老太太泡了一壶茉莉花茶,氤氲的热气中,她开始讲述那个被时间尘封的故事。
“婉君是我的姑姑,我父亲的妹妹。”老太太缓缓开口,“那是1948年的秋天,时局已经很乱了。周慕安是个教书先生,比我姑姑大八岁。他们在这棵银杏树下相识——我姑姑不小心把诗集掉在树下,周先生捡到了,就这样开始了交往。”
林子轻轻抚摸着那些银杏叶笺,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年代爱情的纯粹与沉重。
“他们很快坠入爱河,但周先生有理想,他想去南方参加进步活动。他们约定,等时局稳定他就回来。”老太太叹了口气,“可是这一去,就再也没了消息。我姑姑等了他整整三年,每天都会去银杏树下看看。后来家里逼她嫁人,她不肯,直到1951年,才在父母的以死相逼下,嫁给了城东的一个裁缝。”
“那她后来幸福吗?”林子忍不住问。
老太太摇摇头,又点点头,表情复杂。“婚姻是平淡的,但她一直留着这些银杏叶。每年秋天,她都会去树下捡叶子,在上面抄诗。她说,这样慕安如果回来,就能知道她的心思。”
“周先生真的没回来?”
“没有人知道。战争、政治运动...太多可能了。也许他死了,也许他有了新的生活,也许...”老太太没有说下去。
林子低头看着手中的银杏叶,突然觉得这些叶子承载的重量远超她的想象。她原本制作银杏玫瑰,只是出于一种对美的追求,一种对抗时间流逝的方式。但现在,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些叶子不只是美丽的造物,它们可以是记忆的容器,是情感的寄托。
“我可以继续保存这些吗?”林子轻声问。
老太太点点头:“也许这就是缘分。姑姑去世前说,如果有心人找到这些叶子,就交给那人。她说,每一片被珍视的银杏叶,都有一个灵魂。”
那天晚上,林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制作银杏玫瑰。她将那些写满诗句的叶子仔细地铺在工作台上,在柔和的台灯下一片片端详。她试着想象那个叫婉君的女子,在漫长的等待中,是如何一遍遍抄写这些诗句的。那些字迹虽然娟秀,却透着一股倔强,仿佛每一笔都在对抗遗忘。
林子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挑出最完整的一片空白银杏叶,拿起她最细的蘸水笔,轻轻在上面写下:
“时间带走了你们,却留下了这些叶子。我看见了,我记得。”
她不知道自己在写给谁——是给周慕安,还是给婉君,或是给所有被时间掩埋的爱情。写完后,她将这片叶子放在那些旧叶旁边,新旧交织,仿佛完成了一场跨越七十年的对话。
第二天,林子开始制作一批特殊的银杏玫瑰。她将那些写满诗句的叶子巧妙地融入其中,让古人的情诗成为永恒花朵的一部分。她还特意留出一朵最精致的,将周慕安的最后一片叶子放在中心位置。
工作持续了一周。在这期间,她发现自己看待这棵银杏树的方式变了。它不再只是一棵美丽的树,而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无数个秋天的离别与重逢,希望与失望。
深秋的雨突如其来。林子从工作室的窗户望出去,看见银杏叶在雨中纷纷飘落,像一场金色的泪雨。她突然想起什么,抓起伞冲下楼去。
雨中的银杏树别有一番凄美。林子看见一个身影站在树下,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老人,头发花白,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他仰头看着树冠,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林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当她靠近时,老人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依然清澈,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
“这棵树还是这么美。”老人先开口了,声音温和,“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您以前见过这棵树?”林子问。
老人点点头:“很多年前了。1948年,我在这里和一个女子告别。”他的目光变得悠远,“我答应她,等银杏再黄的时候,就回来娶她。”
林子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女子...叫婉君吗?”
老人猛地转头看向她,眼中闪过震惊与难以置信。“你...你怎么知道?”
林子深吸一口气:“我捡到了一些东西,请跟我来。”
她把老人带到工作室,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包银杏叶笺。当老人看到蓝印花布包裹时,手开始剧烈颤抖。他接过包裹,却没有打开,只是轻轻抚摸着已经褪色的布料。
“这是我送给她的。”他的声音哽咽,“里面应该包着一支我送她的钢笔。”
林子这才想起,包裹里确实有一支老式钢笔,她当时全神贯注在叶子上,几乎忽略了它。
“您是周慕安先生?”虽然心中已有答案,林子还是问了。
老人点点头,泪水顺着皱纹流淌。“我回来了,虽然太迟了。”
原来,周慕安当年南下后,不久就被捕入狱,因为他的进步思想。在狱中度过了整整十年,出狱后又被下放到偏远农村。直到改革开放后,他才获得平反,但已经物是人非。他尝试寻找婉君,却得知她已经嫁人,于是不忍打扰她的生活。
“三年前,我听说她去世了。”周慕安的声音很低,“我想来看看这棵树,看看我们曾经约定的地方。”
林子默默泡了茶,听老人讲述他坎坷的一生。他没有再婚,始终一个人生活。他说,不是刻意等待,只是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了。
“这些叶子...她一直保存着。”林子将叶笺轻轻推到他面前。
周慕安终于打开包裹,一片片阅读那些银杏叶上的诗句。当他看到最后一片叶子上自己当年写下的誓言时,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七十年的光阴,一瞬间崩塌。
林子安静地退出工作室,给老人留下私人的空间。她站在走廊上,看着窗外的雨渐渐变小。银杏叶湿漉漉地铺了一地,像一层金色的地毯。
一个小时后,周慕安走出工作室,眼睛红肿,但表情平静了许多。“谢谢你,年轻人。让我知道,她一直没有忘记。”
“她每天都在等您。”林子轻声说,“房东老太太说,她每年秋天都会来树下捡叶子,写诗。”
周慕安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旧皮夹,从里面小心翼翼拿出一片银杏叶。那片叶子被塑封得很好,虽然已经枯黄,但形状完整。
“这是她当年给我的定情信物。”他说,“我在狱中最艰难的时候,常常看着它,想着树下的约定。”
林子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工作室,拿出那朵用周慕安誓言叶制作的银杏玫瑰。“这个,送给您。是用您写的叶子做的。”
周慕安接过那朵金黄的花,眼中再次泛起泪光。“真美,像她一样。”
老人离开时,雨已经停了。夕阳穿透云层,给湿漉漉的银杏叶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边。林子站在门口,看着他蹒跚的背影渐渐远去,手中紧紧握着那朵银杏玫瑰。
那天晚上,林子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将婉君和周慕安的故事,用银杏叶记录下来。不仅仅是那些古诗,还有他们的故事,他们被时代洪流冲散的爱情。
她开始收集更多关于那个年代的资料,询问房东老太太更多细节。她得知婉君婚后生活平淡,丈夫早逝,她独自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她一生都喜欢银杏,院子里种了好几棵,但都不如老家这一棵茂盛。晚年时,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银杏树下,一坐就是整个下午。
“她去世前,已经有些糊涂了。”老太太回忆道,“但每到秋天,她总会清醒一些,会问:‘银杏黄了吗?慕安回来了吗?’”
林子将这些片段都记录下来,用最细的笔,写在最完美的银杏叶上。她开始创作一个系列作品——“叶间情书”,将那些被遗忘的爱情故事,封存在永不凋零的银杏玫瑰中。
周慕安后来又来过几次。他带来了年轻时的照片——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站在银杏树下,旁边是一个穿着旗袍的温婉女子,笑容羞涩。照片已经泛黄,但幸福仿佛能穿透时光。
“这是唯一一张我们的合照。”周慕安说,“她当时很紧张,手都在发抖。”
林子将这张照片扫描后,用微缩技术印在一片特别大的银杏叶上,然后将这片叶子制成了一朵中心可以打开的特殊玫瑰。打开花心,就能看见当年那对恋人的笑容。
冬天来了,银杏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露出遒劲的枝干直指苍穹。林子的工作室里却开满了金色的银杏玫瑰,每一朵都有一个故事。
周慕安在冬至那天来到工作室,带来了一本旧相册。“我要搬去南方和侄子一起住了。这些照片,我想交给你保管。你比任何人都懂得它们的价值。”
相册里不仅有他和婉君的照片,还有他家族的历史,那个动荡年代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林子郑重地接过,承诺会好好保存。
“您不留下一些吗?”她问。
周慕安摇摇头:“记忆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而且,我相信你会用这些创造出美丽的东西。”
老人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银杏树。“来年春天,它又会发芽了。生命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循环不息。”
林子送他出门,在寒风中挥手告别。她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老人了。有些告别是永别,就像七十年前的那一次。
那个冬天,林子创作出了她职业生涯中最动人的作品——一个由九十九朵银杏玫瑰组成的花园,中心是一棵用铜丝和真正银杏叶塑造的小树。每一朵玫瑰都藏着一片写有诗句或故事的叶子,讲述着婉君和周慕安跨越世纪的爱情。
春天来临时,她将这个作品命名为“银杏之约”,参加了一个国际手工艺展览。出乎意料地,它获得了大奖。评审团的评语是:“将易逝的自然材料转化为永恒的艺术,同时封存了一段感人至深的历史爱情。作品既有自然之美,又有人文之深。”
展览期间,许多观众在作品前驻足落泪。有人看到了战争的残酷,有人看到了爱情的坚韧,有人看到了时间的无情与慈悲。
获奖后,林子收到了更多委托。人们开始寄来自己的故事,希望她能将其融入银杏创作中。有战乱中失散的兄妹,有因病早逝的爱人,有因误解分开的恋人...每一个故事都独一无二,每一个都值得被记住。
林子渐渐明白,她做的不仅是艺术,更是一种记忆的保存。就像那棵百年银杏,年复一年地落叶、发芽,在循环中见证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又一个秋天来临,银杏树再次披上金装。林子照例在树下捡拾叶子,但现在她不再孤单。房东老太太的孙女——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常常跑来帮她。
“林阿姨,为什么你要在叶子上写字呀?”小女孩好奇地问。
“因为有些话,写在叶子上会比写在纸上记得更久。”林子微笑着说。
“那我可以写吗?我想写给奶奶,她生病了。”
林子递给小女孩一片完美的银杏叶和一支细笔。小女孩认真地写下:“奶奶快点好起来,我爱你。”
那一刻,林子仿佛看见了一种传承。七十年前,婉君在叶子上写诗等待爱人;七十年后,一个小女孩在叶子上写下对奶奶的爱。形式不同,但情感的本质是一样的——对所爱之人的牵挂与祝福。
她帮小女孩将那片叶子制成了一朵小小的银杏玫瑰,让她放在奶奶的床头。几天后,老太太的精神果然好了许多,她说那是她收到过最特别的礼物。
周慕安在南方去世的消息在初冬传来。他的侄子寄来一封信,说老人走得很安详,手中握着那朵银杏玫瑰。信中还附了一张照片,是周慕安的墓碑,上面刻着:
“周慕安(1920-2019) 长眠于此,心属银杏”
林子将这张照片和婉君的照片放在一起,两人生前只有一张合照,死后终于以某种方式重逢了。她将这两张照片的微缩版分别印在两片银杏叶上,然后将它们制成了一朵双生玫瑰——两朵花共享一个花茎,如同并蒂莲。
这件作品她没有出售,也没有展览,而是埋在了银杏树下。这是一个秘密的仪式,只有她和那棵老树知道。她相信,当叶子腐烂,融入泥土,那些影像会成为树的一部分,随着年轮一圈圈生长。
多年后,林子成了著名的银杏艺术家。她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展出,但她始终保留着那个三层楼的工作室,守着那棵百年银杏。
每年秋天,她仍然会花整个下午在树下捡叶子。她的竹篮已经换了好几个,但习惯从未改变。现在,她不再只是制作黄玫瑰,还会在叶子上写下陌生人的故事,然后将这些故事叶随机放回树下,让有缘人拾得。
一个秋日的午后,一个年轻男孩捡到了一片写着故事的叶子。他敲开工作室的门,害羞地问:“请问,这是您写的吗?这个故事...很美。”
林子邀请他进来,给他看了更多作品。男孩是一名文学系的学生,被这些叶间故事深深打动。他们聊了很久,关于爱情,关于记忆,关于时间如何改变一切又不改变一切的本质。
男孩离开时,林子送给他一朵小小的银杏玫瑰。“希望有一天,你也有值得写在叶子上的故事。”
夕阳西下,她站在窗前,看着男孩轻快的背影。银杏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什么。她忽然想起周慕安说过的话:“生命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循环不息。”
是的,树会老去,人会离开,但爱情永远在发生,故事永远在继续。而她的使命,就是将这些易逝的美好,封存在金黄的银杏叶中,让它们在时间的长河里,至少多漂流一程。
窗外,银杏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一片叶子旋转着飘落,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像一封来自时光的情书,等待着被某人拾起,阅读,珍藏。
而屋内,林子拿起一片完美的银杏叶,蘸了蘸墨水,开始书写下一个故事。笔尖划过叶脉,字迹在金色的背景上渐渐浮现,如同记忆在时间中慢慢显影。
这一次,她写下了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