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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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一个中年男人独自在公园里散步。他走得既沉稳又沉重,像一尊平行移动的雕像:步态缓慢,两臂几乎没有摆动,表情呆板。步行道上有许多人陪他散步,可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周围的人甚至令他有些恼怒。

这时对面走来一个年轻人,两人对视了一下就擦肩而过,刹那间两人都觉得对方有些面熟。由于十多年来中年男人模样变化相对小一些,因此年轻人先认出了他:这不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陈之齐嘛!可年轻人并未回过头去打招呼,而是急匆匆离开了公园。他并非和陈之齐有什么过节,也并非羞于社交,他只是对陈之齐没什么好印象。在他的记忆里,这个班主任一点也不可亲。

陈之齐走着走着,渐渐意识到刚才的年轻人像他一个学生,哪一届的呢?他想不起来了,他也不可能想起来,他教过的学生从来都是毕业后就再无联系。他也不指望他们能记得他这个班主任,原本他就对他们没什么感情。他和学生就像交易的双方,在交易中各自做好自己该做的,交易完成了就各奔东西,再无交集,而做交易又哪会产生感情呢?

他自从参加工作起就开始当班主任,至今已经送走七届毕业生了。当高中班主任要起早贪黑,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杂事和检查,工资也只比其他老师高一点,因此这项工作常常甩给刚入职的年轻教师。陈之齐是为数不多的年近半百依然奋斗在班主任一线的老教师。他不是不知道累,但总耐不住校领导的百般敦请,一次次地答应继续干下去。他带的班级不光纪律好,每逢大考平均成绩也总在级部前几名,而班主任当得好就得一直当下去,这是不成文的规定。

陈之齐对付学生的秘诀归结起来只有一句话——让学生们都怕他。他只要往讲台上一站,底下学生们就不敢抬头。若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瞪圆了一双眼,露出一副要宰人的凶相,吓得那个学生立马低下头,心理脆弱一些的被他这么一瞪甚至晚上要做噩梦。陈之齐用铁腕统治让学生们服服帖帖,而维持这样的统治就要时常用到拳头,或者椅子腿,又或者是扫帚柄。学生们就像怕老虎一样怕他,只要他在走廊上出现,学生们的步伐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以免给他留下散漫的印象。晚上如果是他值班,晚自习的纪律就会格外好,因为走廊一侧的门窗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浮现出一双阴骘的眼睛,被这双鹰眼捉住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对管理班级的效果很满意,校领导对他的能力也很认可。

然而遗憾的是,陈之齐的威势只能覆盖那个四五十人的班级,一出了校门再走几百米他的威势就会荡然无存,他高昂的头颅也不得不低下去,因为他进入了妻子何茜的势力范围,也就是家里。在这儿他永远不可能瞪眼,更不可能举起拳头,甚至连高声说话都不敢,一切都得看妻子的眼色行事,妻子脸色一难看他心里就要打鼓。儿子基本不听他的,甚至有些瞧不起他。短短几百米,陈之齐的地位竟有天上地下的差别。

此刻散步中的他之所以郁闷,是因为妻子对做爱时间的不满。由于每次做爱时间都很短,何茜总督促他锻炼身体,就像他在学校里盯学生一样每天盯着他锻炼了没。陈之齐虽然整天督促学生努力用功,其实自己是个懒人,最爱抽烟喝酒,瘫在沙发上玩手机,至于锻炼身体他压根没这个打算。为了应付妻子,他不得不来散散步,片刻间他甚至和他的学生产生了一丝共鸣。

这天晚上的做爱依然令何茜不满意,她阴郁地说:“每天光走那几步管什么用?慢慢地走你倒是舒服了,可我......以后别走了,改成跑步!”儿子去外地上大学后何茜重新发现了二人世界的美妙。过去这些年怕打扰到儿子休息,她一直按耐着欲望,现在她终于不必有所顾虑了,她要把逝去的美好时光都找补回来。然而令她失望的是,丈夫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都这个岁数了......”躺在一旁的陈之齐小声嘟囔着。

“什么这个岁数?你看网上人家老头都能拉单杠、游冬泳,你还不到五十,跑跑步怎么了?”何茜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陈之齐不敢和妻子争执,躺了会儿后一言不发地起身去了卫生间。

“从明天开始啊,我和你一起跑。”身后的妻子说。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陈之齐准时来到学校,昨晚的事加上起床气让他心头憋着一团火。正好在教室门口看见一个来得晚的学生,他板起脸来训斥道:“老是掐着点来!就不能早一点吗?”迟来的学生立马低下头弓起背,像一只虾米一样灰溜溜地进了教室。陈之齐在教室转了一遭,看谁都不顺眼,见一个晨读不张嘴的学生,上前呵道:“不张嘴知识能进脑子吗?”挨训的学生没敢看他,身体变得格外僵硬,只听他在拘谨中读道:“平面的法向量......”

打个逛后陈之齐就回家补觉去了,直睡到九点多,再回到学校时已是将近十点。他刚坐下不久就听见同事老张说:“我上一届送走的一个学生今天送了我一束花,毕业两年了还记得我生日,这孩子真不错。”一旁的老赵赞同地说:“有的孩子知道感恩,我一个学生送走七八年了,每到教师节总给我发祝福。”

陈之齐听了后心头更加憋闷。他送走的学生没有一个想起过他的,倒是还在他掌控之下时学生的家长常给他送礼,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可一旦毕业就把他微信删掉。他愤懑地意识到自己就像个用完就扔的工具,心中不由得骂了句“白眼狼”。

过了会儿学生宿舍每周的扣分表发下来了,陈之齐一看自己班又扣了八分,不由得大怒。他的班已经连续两周扣分最多,照这样下去年终评优秀班集体就要落选,他的年终奖也要打水漂。他捏紧了拳头,打算好好跟学生算算这笔账。

终于忍到上课的时候了。上一节课的老师刚出去陈之齐就一个箭步走进教室,把水杯和教学用书放在讲台上,然后如门神一般杵在教室门口,阴沉地盯着进出的每一个学生。去上厕所的学生被他那两道炽热的目光灼烤着,都怕烫似的一路小跑着去,再一路小跑着回来。胆小的学生畏惧那两道目光不敢上厕所,只好再憋一节课。为防止学生在书堆后面睡觉,陈之齐不准课桌上的书堆得太高,于是上节课睡觉的学生这时纷纷把一些书放到地上。不一会儿教室里就秩序井然,人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敢偶尔小声低语,大都在埋头苦读,或者做出埋头苦读的样子。此时才下课四五分钟而已。

上课铃响了,陈之齐大踏步走进教室,先在讲台上威严地审视了一遭底下的学生。学生们个个表情严肃而凝重,唯恐流露出一点欢喜的痕迹,好像在参加一场葬礼。他们知道,只要有一丝一毫让陈之齐看不过眼就会被针对,不是上黑板听写就是检查背诵,因此人人谨小慎微。教室里到处弥漫着危险的气味,每个学生都拼命躲避这气味儿。在这肃杀的氛围中,只听那个危险的源头,也就是陈之齐用低沉的嗓音说:“301和302宿舍的给我站起来!”

十六个男生垂着头瑟缩地站了起来。坐着的学生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于是兴奋起来,可外表依然是一副沉重的样子。

“上周扣了八分,这周又扣了八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叠个被子有这么难吗?”陈之齐厉声质问。

十六个男生的头低得快要掉下来。坐着的学生大气也不敢出,既紧张又好奇。

“照这样下去要是年终评优没指望了,我也撂挑子不管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到时候我看吃亏的是谁。”陈之齐说。

底下有的学生巴不得他什么都不管,满心希望这十六个男生再给扣个八分,这样他们就自由了,可没人敢说出来。

“我可告诉你们几个,都给我听好了。”陈之齐顿了一会儿,只听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句话就能把你毁了。”

教室里刹那间变得格外安静,就连翻书的声音也没有了。由于害怕被陈之齐“毁了”,学生们一动也不敢动。风把窗帘吹得微微拂动,隔壁教室传来哄堂大笑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一堵墙壁竟然分隔开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陈之齐随后宣布了对十六个男生的判决:“去教室后面给我站上一天!”

事实是,真正的惩罚远没有罚站这么简单。这天晚上学生们在上着自习,寂静的教室突然响起了一个阴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301和302宿舍的都出来!”被吓了一跳的学生纷纷抬起头来,只见陈之齐手里提着一根凳子腿站在门口,这天本不是他值班。学生们立马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除了那十六个男生都赶紧低下了头。那十六个男生拖着沉重的脚步垂头丧气地走向刑场,咬紧了牙关准备忍受即将到来的刑罚。

不一会儿,寂静的走廊上就传来了陈之齐的呵斥声,以及凳子腿打在人肢体上响亮的“啪啪”声。令人胆颤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荡,送进这层楼每个人耳朵里,而听得最清晰的还是陈之齐的班级。班里每个人都吓得心跳加快,手心出汗,那一声声的击打声虽没有打在他们身上,却打在了他们心里,有几个女生快要哭了。这就是陈之齐想要的效果,他称之为“敲山震虎”。

这时,级部的刘主任正好路过。在经过陈之齐背后时,他甚至没有斜眼看一下,仿佛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声音。陈之齐也和刘主任一样把对方当做是空气,嘴上和手上的活儿并没停下。

陈之齐对这十六个人是区别对待的,成绩好些的就打得轻一些,成绩差些的就用力些。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陈之齐有些累了,这才让十六个人回去。成绩差的几个一进教室就揉起了胳膊,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班里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这场惩戒不仅是对这十六个人的,也是对整个班级的,区别在于对这十六个人是肉体惩罚,对其他人是精神惩罚。

回到办公室,陈之齐意犹未尽,突然想看教室的监控。找来监控后他看到教室里居然有五个学生没去做课间操,不由得怒火中烧。可仔细一看,其中竟然有两个班里的前十名,这意味着就不能用“敲山震虎”这一最严峻的刑罚了,而应改用力度小一些的惩罚。

他把五个学生叫到了办公室,手里拿着上次大考的成绩单,问这五个可怜巴巴的孩子:“课间操为什么不去上?”他的语气明显比刚才在走廊上时缓和多了。

五个学生里成绩差的没底气,低垂着头不敢吭声,只等着挨罚。成绩好的胆子大些,看看别人,见没人应声就说:“我肚子不舒服。”

“你上回考了第几名?”陈之齐一边问一边看成绩单。

“第六名。”

“第六名......”陈之齐看了会成绩单说,“语文拖你后腿了,你看你数学那么好,语文难道比数学还难?还有......”

正在这时,陈之齐的手机响了,他一看竟然是妻子何茜打来的,预感到大事不好,但又不敢不接,只得硬着头皮接了。

“你吃完饭去哪了?”电话一头传来何茜的声音,由于嗓门大五个学生居然大致能听到。

“我在学校给学生做工作呢。”陈之齐卑顺地说,跟刚才的居高临下完全两样。

“说好了今晚去跑步!你还去学校!今晚不是你值班你去学校干什么!”何茜吼道。

五个学生清晰地听到了何茜吼出的这几句话,禁不住想笑,但又不得不忍住,相互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发现每个人都在憋笑。

“学生在跟前呢......”陈之齐小声说,几乎是在央求。

“赶快给我回来!”何茜愤怒地丢下一句话后就挂了。

“呃好好......”陈之齐对着挂断的电话说。

尴尬在办公室四处蔓延。陈之齐的脸变得扭曲起来。五个学生把头低得很低,为的是掩盖抿起的嘴角。陈之齐一时不知如何切换回班主任的角色,短暂的沉默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都回去吧。”

五个学生装出悔过的样子离开了办公室,可一回到教室就喜笑颜开地把刚才的事说给周围人听,唯恐说得比其他人慢。很快班里都知道了陈之齐怕老婆这个秘密,各种玩笑和段子全涌了出来,一时间教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这晚陈之齐没再出现在教室,他得赶紧回家接受妻子的拷问,一想到何茜那倒竖的眉毛和咬紧的嘴唇他心里就发慌。不一会儿他就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站在了妻子面前。何茜双手抱肩坐在沙发上,脸上笼罩着阴影,看也不看他。

“说好的去跑步又去学校干什么?”

“学校有点事,去处理一下......”陈之齐不敢看妻子,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其实他去学校部分目的就是为了逃避跑步,他本以为这是个正当的理由,可还是不顶用。

“什么急事非要晚上去处理?”何茜喝道。

“也......不是什么急事......”陈之齐有些结巴地说,“学生最......近不太像样......我......”

“行了,别废话了,赶紧换身衣服去跑步。”说着何茜站了起来。

“现在都几点了,明天......”

“再晚也得给我跑!要不是你去学校能这么晚?”何茜怒视着他。

“好......”陈之齐不情愿地将屁股抬了起来。

第二天陈之齐再来到教室时总感到不对劲,虽然没一个人敢看他,但他总觉得学生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里都包含着嘲讽。于是他变本加厉地严苛,在走廊上巡视的次数比过去频繁了许多,对付上课睡觉和玩手机的学生时动用拳头的次数也多了,但凡抓住学生一点过错就要小题大做。然而无论他的统治多么严苛,却永远管不住学生们在背后笑话他。

这年的年底,陈之齐的班级像往常一样评上了优秀班集体。何茜对做爱的时长也满意了,但并非是由于陈之齐锻炼身体,而是因为他偷偷吃了延时药。陈之齐本人可以偷懒,但他决不允许他的学生偷懒,他的奖金还要靠这些学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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