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说,婚姻不过就是两性动物同居的一种关系。但到了现代社会,法律、道德、伦理、感情等诸多因素被混杂了进来,使婚姻关系变得更加复杂化。正是由于这种复杂化,导致老张在离婚这件事上多了诸多的顾虑。从法律层面来说,在没有触犯法律准则的情况下,人们站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在意识的作用下所产生的尺子来丈量这些同性恋者的罪恶,把他们归为犹如背叛法律准则的罪犯来审判,这是对人类文明的攻击,是对社会进步的挞伐。但,很明显,生活在当今社会的人们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对张孝勇来说,爱情是沛然涌出的甘泉,歧视是坚固的巴士底狱,爱情固然能给他以勇气,可攻破巴士底狱需要足够的力量。他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要不是自己的性取向暴露出来,即便他身上还残存着那一点儿微弱的让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勇士所具备的勇气,或许他连站在自己家楼下都觉得胆颤。
从事情暴露后离开家到今天已经有十来天了。这段时间里,妻子和女儿都没有主动联系过他,当然,他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们母女俩。即便是事情已经过了十来天,除了道歉之外,张孝勇也不知道该和她们说什么。他换位思考之后想:一声对不起明显是不够的,把自己的性取向隐瞒了二十年,同时又让她发现了自己与凡妹在她眼皮底下胡搞,这对谁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既然这样,倒不如干脆离婚算了,免得大家继续再痛苦下去。张孝勇做了这样的决定。
他把夹克衫的衣领立了起来,在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后走进了自家小区。但他却在楼下停住了脚步,此时说他因为胆怯无法面对被自己伤害过的妻子也不为过。欺骗所造成的伤害发展到现在已然在他心里产生了某种罪责,过往的回忆像拳头一样不停的捶打着他的良知,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可一番痛苦过后,他又像之前那样望着夜空以默不作声的方式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我做错什么了?如果不是这个可恶的社会对同性恋者抱有歧视,如果不是那些把自己视为正统的异性恋者把他们这一类人视为异类的话,我难道还会知错犯错吗?
把手握紧,那里面凝聚着无尽的勇气;可一旦松开,或许会发现什么都没有。张孝勇就处在这样的一个状态中。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心态走进了单元门。他的步子迈的并不是很沉稳,偶尔还会让人看起来像是踉跄着走路似的。楼道里还是那种熟悉的霉味,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也促使他心里生出一种亲切感。在胆怯、心虚与亲切感的不停碰撞之下,他走到了自家门前。相比以前爬楼梯所感受到的费力与漫长来说,今天这几层楼梯爬起来让他感觉是那么的短暂,以至于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他愧对的妻子时,他的心就不受控制的在胸腔里乱撞。
无论怎样都是要进去的,他试图说服自己,同时也是在鼓励自己。他发现自己的这种心态和当初遇到凡妹后决心和妻子离婚但又对离婚充满了胆怯是一样的。不过,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敲了敲门。接着,他就听见从里面传来一个近似熟悉但又无法立刻辨别出来的女人的声音,“谁呀?”女人的声音像是夹杂着礼貌性的怒火似的,然后就是她所穿的拖鞋撞击地板所发出的趿拉声。
“是我。”张孝勇看似很镇定回答道。
女人推开门看了一眼张孝勇,脸上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显然她是听出了来人是谁,然后就一副爱搭不理的神情转身又回客厅去了。而张孝勇也通过开的不是很大的门缝看清了眼前这个女人正是自己的大姐。他心里涌出些许愧疚之意的同时也暗自庆幸姐姐的到来,就像两个有矛盾的人旁边站着一个即将要对其进行调节的和事佬一样。
靠近阳台的单人沙发上,妻子坐在上面不断地用手擦着眼泪,从附着在她脸颊上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显而易见的眼泪来看,像是已经哭了很久,而且,她头顶的白发也越来越多了,就连周围的黑发里都像是受到了传染似的夹杂了不少的白头发。悲伤、苍老,这是张孝勇走进客厅后妻子给他的深刻印象。反观妻子,她明知丈夫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但她并没有看他一眼,她那无助与无奈的哭声笼罩了整个客厅。
张孝勇的大姐低着头坐在妻子的旁边。不知为什么,张孝勇虽然看不到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但却感受到了大姐此时正在高涨的怒火。他现在更愿意接受她的一番叱责,而不是这种短暂的无声的对抗过后,犹如排山倒海般爆发狂风骤雨。而且,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他就发现大姐不仅仅与母亲的背影相似,就连遇事后的神情都如出一辙,就像母亲在临终前选定了一位处事哲学与自己一样的接班人。
客厅里只空着一个单人沙发,坐在这张沙发上就正好和妻子相对,而坐到大姐那张三人位沙发又多少让他有些胆怯。毕竟他不知道这位从未对自己发过火但做事却犹似母亲一般狠辣的大姐在一旦自己和妻子谈崩发起火来会是什么样子。此时,大姐这个和事佬的角色在张孝勇心里明显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反转。
张孝勇落座后,妻子的哭声已经弱到听不见一点儿声音,但眼泪却一直没停。这让他再次想到对妻子的愧疚。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想逃避良知上的自责就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我们还是离婚吧。”张孝勇低着头毅然决然的说,“房子和家里那点儿存款我都不要,都留给你和孩子。”显然他的话是针对妻子说的。
听到丈夫提出离婚,客厅里再次弥漫起妻子哽咽的哭声,尽管她在哭的时候用手捂住脸极力的克制自己。张孝勇则默默的等待着妻子的答复,同时也在等待着姐姐的态度。过了一会儿,等待他的依然是妻子的哭声。他不得不承认,妻子的哭声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可他仍然没有为之动容,因为他知道照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连日来,他不是没有想过妻子的处境,闲言碎语让她遭受到的嘲讽、歧视并不比对他自身所遭受的攻击更少。只有和她离婚,让她摆脱自己这个异类,她才会在经历短暂的痛苦之后迎来全新的生活。“既然离婚是最好的解决方式,那就铁心离了吧。”他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要坚持现在的想法。
“咱们家里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东西。”大姐向后一靠,倒在了沙发上闭着眼睛说,她的神情俨然是怒不可遏之下对事态的发展到了无可奈何的一种表现。
张孝勇本想向姐姐解释说他的性取向并不是自己决定的,可他知道即便解释姐姐也未必明白。“离婚对大家都好。”张孝勇低头说,他不知道妻子和姐姐能不能明白他的苦心。
“都好?”姐姐立刻直起身看着张孝勇说,她的样子像是猛兽在看准了时机发动捕猎前的样子。“翠枝像保姆一样伺候了你二十年,现在你要跟她离婚,她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你让她以后怎么活?这就是你说的都好?你告诉我,好在哪里啦,依我看是你好吧,以后你可以随便和那个小王八蛋出去鬼混了。”姐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要把张孝勇吃了似的咆哮说,“还有,你想过嘉佳没有?明年她可就要高考了,你是不是觉得嘉佳成绩太好,即便你是同性恋,即便你养了个小妖精,即便你和她妈离婚,嘉佳照样能考上大学,是吗?你告诉我,是吗?”
在离婚问题上,大姐考虑的是现实问题,张孝勇考虑的也是现实问题,只不过这两种现实完全属于不同的范畴。当然,他也必须承认大姐考虑的更为谨慎。可现在问题已经发生了,并且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难道可以收回已经在小区里疯传的谣言?那些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影响可以完全被忽视掉?还有这件事对女儿的打击可以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不,不能,事实就是事实,它和历史一样,无论你怎么篡改怎么掩饰,它依然会昂首挺胸的站在史书里。
“即便我收回离婚的请求也改变不了事实,这与一切解释都是无用是一样的。”张孝勇心想。所以他只能默默的听着姐姐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谴责。
“你想离婚也行,只要你能保证你的事和离婚这件事不影响任何人的生活。”大姐打破短暂的沉默气氛说,“我的这个要求不过分。做人不能太自私了。”她显然又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张孝勇的事已经给家人带来了负面影响,说不定以后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也许一两年后依然是这个小区里的重要谈资。所以姐姐的要求对张晓勇来说无疑有些过分。因为真正影响他家人生活的是这个充满歧视的社会,而他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无辜者罢了,社会不改变,歧视就会存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姐姐保证,但这两个难为人的要求总要尽量敷衍过去,不然离婚很难进行下去。
“你们就当我是一个怪物吧。”张孝勇仿佛放弃了尊严似的说,这也无异于在高压之下逼迫自己承认是个异类。接着他继续说:“翠枝和孩子我不会不管,离婚后,我每月拿出一半工资当作她们的生活费,如果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再加一些。”说完,他站起身就准备离开。
“当家的。”妻子翠枝站起身在他身后哭着喊道。
听到妻子的哭喊,张孝勇仿佛回想起二十年来妻子所遭受的所有心酸,那些心酸的过往堆积在一起令他心痛。假如非要让他选出一位他这多半生最对不起的人的话,那无疑非妻子莫属。自从结婚后,她就放弃了所有,把她所有的精力、青春都奉献给了他和孩子,而他呢?欺骗她,伤害她,辜负她,绝情的抛弃她。她做错什么了?
“你就非得这么自私吗?咱爸可都七十多了,身体也不好,眼看着没几天好活了,他要是听说你的事,你想他还活得了吗?”大姐也站起身用话拦住了张孝勇,但说话的口气还和刚才一样强势。
听姐姐提起父亲,张孝勇彻底明白了大姐的用心。她其实也只不过是为了帮助妻子挽留自己,也因此她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以谴责的方式来实现目的。可事已至此,只有离婚才能减小因为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对她们母女的伤害,当然,这也能让他拥抱爱情。“离婚协议拟好之后我会尽快送过来。”张孝勇下定决心要离婚,他没有搭理姐姐,而是扭头看着妻子说。
“当家的。”张孝勇正准备开门离开,妻子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大腿哭着喊道,“看在我跟你生活了二十年的份儿上,也看在我伺候了你二十年的份儿上,你别跟我离婚,不为别的,你好歹给咱们闺女一个完整的家。”妻子边哭边说,“你的事怪我,我不该一气之下告诉闺女,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啊。”
张孝勇蹲下身抓着妻子的肩膀想安慰一番,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在他是同性恋这件事暴露在女儿面前那天,他就已经猜到了是妻子告诉女儿的。老实说,他并不记恨妻子,自始至终都不记恨。他没想到原来妻子对自己的事一直洞若观火,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他是妻子的话,说不定做的要比妻子做的过分一百倍一千倍。此时瘫软在自己面前的妻子无疑是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假如不是内心的压抑使她痛苦到了极点的话,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有损他颜面的事。
“是我对不起你,”他发自内心的诚恳的说,“我瞒了你二十年,也耽误了你二十年,是我毁了你的人生。还有闺女,我的事肯定会对她有影响,希望你照顾好她。”说完,他想赶紧离开这里。
“当家的。”妻子再次哭喊道,她的哭声仿佛装载着无尽的悲伤,“只要你不离婚,以后你和他的事我绝不过问,我求你给闺女留个家吧。”
张孝勇那颗坚硬的心碎了。妻子的举动是对家的忠诚,是对女儿无私的爱,当然,张孝勇能够感受到妻子应该仍然爱着自己。他想告诉妻子,即便他们离婚了,他也会仍然把她当作亲人,他对女儿的爱也不会减少一分一毫。可是他没说出口。
“你滚吧。”旁观的姐姐看不下去推了张孝勇一把说,“滚,离开了这里以后就别再回来,我没你这个弟弟,翠枝也没你这个丈夫,嘉佳也没你这个父亲。滚,赶紧给我滚!”
妻子虽然还在一味的哭,但也没有再做勉强的意思。直到张孝勇走到三楼时,他依然能够听见妻子所发出的悲恸的哭声。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悲恸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