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又生

雷州青年运河大渡槽畔的绿草地•  雁韧    摄
                春风吹又生

                             

某日,去乡村旅行,我站在一棵巨大的参天大树旁,看清澈的山泉,悠悠流淌,淙淙有声。

我蓦地看见一锄柄般大的眼镜蛇,长若三尺,仰着饭匙头,想逆流而上,终难如愿,它转而向那座雷州石狗的方向蠕动,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我从郊外归来,坐在椅子上书写游记,写到感觉有点困时,头往后靠着椅背,脚探在圆凳上,酣然入睡。

奇怪,我竟梦见一条长蛇,蛇尾缠在溪畔一棵相思树的横桠上,蛇头向下,如风吹竹,摇曳,晃来晃去,吐着血信子。我被惊醒,梦境依然清晰。

我不知道怎么突然间便想起了调丰知青场的老四。那个忠厚朴实,不善言辞,待我们知青如兄弟姐妹一般,身体健壮,蛮有力气,既勤快而又不惜力气的农友老四。

有一次,在遍地麻石的丘陵上,老四硬生生从洞里扯出两条蟒蛇,塞进鸡笼,要两个壮汉才抬得起。

这事轰动了知青场,人人都以一睹为快。我还将竹枝伸进鸡笼里拨弄那两条大蛇,可它们卷成一团,一动不动,好像正睡着懒觉,对我不屑一顾。

那是上世纪70年代,人们还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老四叫人帮他将蛇抬上牛车,送往岭北供销社,被收购后得了30余元。

那已是天文数字,成了场友工余饭后的谈资,一些农友还羡慕了许久。有人还到处寻觅,挖洞揾蛇打,可没老四那么幸运。

老四那时候已是大龄青年,光棍一条。知青回城之后,土地归了生产队,后来又分给村民耕作。老四不愿回村,自己置了工具,上山打石砖卖。

我回遂城工作后,一些农友时不时地提点米,或花生、芝麻、豆子、薯芋之类,上城探望我。

那时候单位有饭堂,我一日三餐都是在饭堂就餐。有农友来的时候,我就在饭堂给他加一份饭菜,挺简便。虽然每份饭菜只需一角两分钱,大家边吃边聊,倒也开心。吃过饭,就用饭盅盛点开水当汤喝,谁也不会嫌我招待不周。

老四也曾陆陆续续来过几次,我知道他饭量大,每次都给他打两份饭菜。他也从不会跟我客气,照例笑咧咧的吃完了一份,又吃另一份,必定将菜汁都倒在饭里吃个一干两净,再喝上一饭盅满满的开水。

有时候在办公室,我那个大学生助手会笑着对我说:韧叔,你那些农友和那个老四叔,要是一个月上来看你两三次,你又得这个月吃下个月的粮了。

我笑笑,不置可否。但心想:年轻人,你不会理解我们那一代人,同耕一块地,同吃一锅饭,分柑同味那份情谊的。日子长了,如果不见他们上来,我心思思的,还要跑去农村看他们哩。

调丰知青场旧址。上世纪70年代中期,作者曾经和89名湛江知青及当地30余名青年场友,在此生活过将近两年• 雁韧    摄

有一段相当长的日子,老四真的没上来过了。凡有农友上来,我都会向他们问问老四的情况。他们说,老四白天打石砖,晚上依然住在知青场的砖瓦平房里。

我有时候会想,知青场几十间砖瓦平房,老四一个人住在那里,该多孤单,多寂寞哦。

有一天晚上,我老是念想着老四,喷嚏连连,难道老四也念叨我了?翌日早上,我到市场买了一刀猪肉,鱼虾各一斤,就坐车去调丰。

下车后,我沿着机耕路到农场寻老四,遍寻不见,无论我怎么喊他,也没有回音,也许他早已出去打石了。我一个人坐在樟树下,想歇一歇,再去外面寻他,反正这一带我挺熟悉。

我一支烟还没抽完,忽听旧饭堂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好个老四,你契弟原来在那边打石,也无命应老子!

我将带来的东西,挂在樟树的横桠上,就悄悄的往旧饭堂那边走去,想吓吓他。可走近时,又不忍心吓这个孤零零在荒山野岭揾食的人,就叫了一声:老四!

回应我的,依然是叮叮当当的打石声。我走近一看,只见他一个人在深深的石窝里,仅穿一件裤衩,一条大水布缠在腰上,赤脚赤膊,浑身汗水,左手持凿,右手握锤柄,埋头凿石。旁边已堆起数百块石砖,石砖上面,放一锑煲茶水,一只喝水的粗碗。

我又叫了他两声,他才“哎”了一声,伸直腰,抬起头来。一见是我,他嘴咧咧的,便笑了,说:韧哥,大热天,你这么有心来看我,我去鸭寮买只田鸭回来,宰给你吃哈。他放下工具,将那个碗洗了又洗,舀了一碗茶水递给我,说:韧哥你先喝碗水。我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实际上,老四年纪起码大我四五岁,他叫我哥,是一种乡俗,表示尊重而已。我们知青,无论年纪大小,都一律大大咧咧的叫他老四,他从不计较,总是嘴咧咧地笑着答应。我说:老四,你是不是见外了,一只碗洗来洗去,怕我嫌脏,不喝你的茶水是吧?

哪里,你们知青不是最讲卫生么?老四说,我同你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还不懂么?你韧哥心好,不跟我计较,可我一天到晚舐来舐去的碗,总得洗净才敢给你用呀。不然,我老四就太不明事理了。

老四边说边收拾工具,从石窝上来,说:走,韧哥,回屋里坐。我说,老四,不好意思哦,我一来,就误你的工。

没事,盼都盼不到你来呢,老四说,你这么有心来看我,我都不知几欢喜,讲什么误工噢!又不是生产队那时集体出工,我现在自己单干,自由得很。

当我从樟木桠上取下带来的鱼肉时,老四说:韧哥,你来就来啰,还买菜来。你那点工资,一家几张口吃饭,上有老,下有小的,城里东西又贵,我不帮你都过意不去啰,还要你花费。下次来,可别买东西来了哇,调丰已建了市场,猪羊牛肉,鸡鹅鸭鸽,鱼虾蟹鲎,什么都有得买。

老四原本就是个忠厚老实之人,说的自然都是实话。自改革开放后,这些年来,农村的发展变化真的很快,大家的生活都在不断地改善,老四也不例外。

老四,你也攒点钱喽,我说,卖了石砖,有余钱就存进信用社,看到合心绪的妹子,托人介绍,娶个回来成个家,也好互相照顾。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知青场生活,也不是办法。

老四笑笑,说:韧哥,我真不怕告诉你,这些年村里建房的人多,需要石砖作基础,作地梁的人也多,谁建房,不想基础硬实一些呢?我打的石砖几多都不够卖。还真存了点钱。只是这姻缘的事,不是托人做媒就成得了的。如今的农村妹子精过钢,都去城市打工,见的世面多了,眼角高呢。随缘罢,我相信总有一天能成家的。

看来,钱银作怪,连老四都蛮有信心了,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调丰知青场东面的田野•  雁韧    摄

回到知青屋,老四放好工具,先用电热壶烧了开水,给我重新冲过茶,又从谷缸里拿些花生出来,叫我吃。我说:老四你还种花生么?

种呀,知青场大把小块的地,都没人要,我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蚂蟥塘那边的田都没人耕了。早稻我不想种,种两三亩晚稻,一年都吃不完。如今都是机耕,给点钱人家,就行。

老四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放米煮饭。我说老四你放那么多米干嘛?你以为我还像那时候插秧一样,一餐能吃四大碗呀?老四笑道:你来了,也叫卢生他们过来吃喽,他昨天还同我说起你,准备过几天上城看你呢,现在正好叫他们过来见见。

老四在知青场,一住就是十几年。年年除夕大扫除,老四总会将两排知青屋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把清除出来的杂物垃圾树叶堆在一起焚烧,黑烟飘起,火光冲天,从村里远远看去宛如烽火台。然后,他为知青屋贴上红红的春联,显得喜气洋洋。

当午夜的钟声即将响起,新春的脚步愈来愈近时,老四总是抢先几分钟点燃鞭炮,让村民惊异地发现知青场还住着人。

老四穷,却穷得有骨气。他没有钱买牛车轮那么大饼的鞭炮,跟富裕的村民比鞭炮响声的连续时长。他只买海碗般大小的两饼鞭炮,再买几封成排的鞭炮。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除夕放,正月初三、十五放。用老四淳朴的话来说,这叫做事有头有尾,始终如一。

老四眷恋知青场,无时不在念想当年的知青,常常回味同知青一起耕作,同吃一锅饭,坐在谷场上天南海北地聊天,同甘共苦的日子,他逢人就说,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欢欣,最值得念想的日子,那是他一路走过来的精神支柱,他对知青那份挚情,至老不变。

谁言触石终无迹,请看车辙深深痕•  雁韧    摄

1992年5月,有重情重义而热心肠的场友,组织数十名知青重返知青场聚会。我恭逢其盛,高兴地见到了老四。他见到我们亦大欢喜,张开大嘴笑个不停。他仍以打石为生,所喜娶了个哑妹,为他生儿育女。

哑妹虽不能言,无法与老四交流,说说私房话,却身体壮健,冷暖自知,甚为勤快。老四说她在房前屋后都种满了杂粮蔬菜,还养了鸡鸭。

让我们感动的是,她竟如此重情,见我们与老四那么亲热,知道是自己人,立马放下手中的针线,从谷缸里掏出半箩花生,用手比划着让我们吃,转身又去厨房烧开水,煮薯芋,煲玉米,忙个不停,尽其所有,乐呵呵地招待我们。

老四有这女人陪伴,知冷知热,做饭洗衣,缝缝补补,也就有了家的温暖。见老四的儿女尚小,我们事前不了解情况,没带礼物,哑妹仍如此热情,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大家便悄悄凑了点钱,临别时塞进老四的手里,说是给孩子们买衣裳穿。

哑妹焦急地摇着手表示不能要我们的钱,老四也再三推辞,终拗不过我们,最后才不得不领了我们的心意。

当我们坐在车上,临窗见他夫妇俩带着孩子,迎风伫立,不断地挥手,一叠声叮嘱我们一定要多回知青场看看时,我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竟沁着泪水,就如当年父母兄长送我们下乡一般,我们大家都好感动,对老四有了更多的不舍。

老四有老四的生活,自然也有他的喜怒哀乐,幸与不幸,种种故事。他和哑妹的婚姻,便是一个传奇。

4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知青屋,在漫长的岁月中,历经风雨侵蚀,虽然已废置不用,却依然被重情重义的农友贴了春联……    雁韧  摄

弹指间,又过了若干年。某日,友人程国兴从乡村上城探望我,闲谈中我想起老四,自愧当时太年轻,不懂事,无大无小,跟着别人叫他老四,至今连他姓甚名谁都记不起来了。为弥补这种遗憾,我赶紧问他:我们知青场有个老四,后来打石,娶了个哑妹,他在村里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呢?我都不太清楚,国兴说,村里人都叫他乞食四,或宰狗四。我听了有点不爽,又有点好奇,问为何这样叫他。

哎!国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他命苦呗。他原来是湖光镇那边的人,小时候,家道中落,生活无着,被送给我们村一户没有生养的人家做仔。

这户人也穷,没送他上学,六七岁就让他牧牛割草,拾粪砍柴,当童工使。我们村大,人多,那些小孩欺负他是外来的,便叫他乞食四。他的养父养母也不管,反正不是自己亲生的,不痛不痒,任人叫。

老四长到十六七岁,就像竹笋遇上发春水,他猛地飙高,壮实起来,一身的死力,饭量大,胆生毛。村里演雷剧,戏场边摆了白切狗肉,见人家吃喝,他站在旁边咽口水。

他们家有一条肥壮的黄狗,养父想卖给宰狗佬,老四不舍,说:我自己宰来卖,可多赚点钱。养父说:你敢宰?老四说,到时候你看喽。

第二天下午,他不声不响,用绳子套住狗脖子吊在树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脆利落。狗死蚤落锅,捞起抹去毛,开膛破肚,掏肝翻肠,干净利落。

看得养父养母眼都直了,赶紧拿钱去供销社买糖波酒,帮忙摘野山椒,配酱料,炒花生,扛台凳。

锣鼓哨呐二胡扬琴箫笙一响,喽啰生旦丑末纷纷登场,呜呜呵呵,吚吚呀呀的时候,老四就在戏场边摆开架势,做起了狗肉生意。

国兴喝了一杯茶,我给他续上。他接着道:剧团的人唱完戏,卸妆食鸡粥,老四也卖完了狗肉,与养父养母一起收拾一应家杂回家,紧关了大门数钱,结果比卖活狗多了一倍钱,一家人掩着嘴偷笑。老四尝到了甜头,此后村里放电影,演雷剧,他都会走村窜巷买了活狗回来,自己宰来卖。宰狗四的外号也就被人叫响了。

国兴说,老四被大队安排去知青场工作,他耕作毕竟有经验,让他带知青干活,指导一下,绰绰有余。

知青回城后,他打了十余年石砖,那可是挺累的活呢,他硬是咬紧牙关熬了过来。没有力气打石了,老四便买了一部旧三摩载客,载人出圩入市,探亲访友,或帮小店老板拉货,以此维持生活。

老四年逾50才学开三摩,技不如人,车又残旧,座椅破了皮,开起来颠颠簸簸,呜呜呜地响,震人心魄,耳鼓轰轰响。

帅哥靓女谁愿坐他的破车?只有中老年人贪图他比别人少收一元几角,才光顾。不过老四这人听喊,三更半夜,发风下雨,谁家有个病人要急送镇上卫生院,一叫就到,端无二话,还不讲价。

日久见人心,连村中年轻一辈都被他救人急难又不贪人钱财而感动,对他有了好感,出入见面都亲亲热热叫他一声四叔,乐得他笑逐颜开。

老四开车不行,国兴呵呵一笑:他可挺会造人,哑妹为他生了五个子女。人家见他生活困难,怕他养不起,好心劝他送两个给生活条件好又无子女的人家。任你说得仙女下凡尘,鸟雀入鸡笼,他也不愿意。

老四说:我作过人家的养子,个中滋味我自知。我怎么能再将自己的儿女送人,去受这番苦呢?我老四是贱,是穷,却也是个有骨气,敢担当的汉子。我目前的生活是困难一点,但我不怕,咬紧牙关熬一熬就过去了。

老四真的不是夸口,凭着他和哑妹的辛勤劳动,廿年之间,就将儿女一个个培养成人。

国兴吃了两颗新疆枣子,又慢条斯理地说:他的儿女骨架都好,老四既痛爱,又管教得严,个个都挺争气,有的上了大学,最不济的也读了个中专,学得一技之长。除留一个在身边承包土地,经营种养,顾好家外,其他儿女都在珠三角发展。

现今社会包容万象,只要有真本事,便如蛟龙潜海,鹰击长空,都是年轻一代的世界。

老四的养父养母虽然早已谢世,不能再享子孙之福,却也极尽哀荣,进了宗祠,香火不断,清明时节,墓前停着两三辆小车,老四带着子孙祭拜,谁敢说他的养父养母生前无生养,死后便是无主之坟?

世人都夸老四孝顺,知恩图报,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养父养母当年没有白养他。老四淡淡回应:如果当年没有养父养母抚养,也没有我今天的世界。至于当年养父养母对他如何责罚打骂,要他做这做那的事,却只字不提。

前些年老四拆了养父养母水塘边的旧屋,儿女合力投资,已建起新楼,住得舒服,活得舒坦,老四和哑妹夫妇尽享清福。

老四的故事很平淡,他毕竟身处乡野,只不过是红土地上的一个草根人物。不过我想,草根也有它旺盛的生命力。

假若生命如草,则逢春勃发,遇冬而枯,落下草籽,保存草根,春风再度,雨水滋润,便又重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的诗,流传了1170余年,便是佐证,而老四的故事则是实例。

2018年1月6日,余在调丰村访友,写于银溪之畔,千年石官道旁

老四一家,也如数千调丰村民一样,住上了楼房 •雁韧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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