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步履,不急不缓
张爱敏
七月的步履,竟如精心排布过的戏文。从上海的喧嚣,流转至宁波的暂歇,再匆匆踏上北上的行程,生活仿佛被无形的手推着向前。就在这流转间,忽闻母亲在家乡不慎跌倒的消息,心弦骤然绷紧。不及细想,便携着小外孙女,踏上了归程。
事情接踵而来,却似山间清溪,各自奔流,不争不扰,终在命运的河床里汇作一处,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与壮阔。
小妹细说原委时,语气里藏着无奈。那日,母亲随父亲去“天地”间——他们惯常劳作的小菜园——转悠,却不曾想,被一丛顽皮的红薯秧子悄悄绊了脚。小妹体贴,为了不惊扰在外奔波的我们,悄悄将这消息捂了又捂,独自承当着那份忧虑。
这周,待婆家诸事暂告段落,我便将母亲接回自己家中。一来让操劳半月的父亲和小妹得以喘息,小妹每日在婆家与娘家间奔波,身影疲惫;二来也想趁着假期,在母亲不得不卧于床榻的时光里,尽一份迟来的孝心。母亲真的老了。昔日那风风火火、不知疲倦的身影,骤然凝固在这方寸之地,只剩下枕席间轻微的呼吸与偶尔逸出的叹息。坐在母亲床边,听她絮絮地讲那些陈年往事,时光仿佛在她低缓的语流中倒转。她布满褶皱的脸颊上,每一条纹路都深深刻着一个故事,那些反复叨念的旧时光,早已在岁月的文火上,熬成了醇厚温润、滋养心灵的汤羹。
尤为令人心头发烫的,是小外孙女稚嫩话语中透出的那份贴心。每每她的小脸欲皱起、委屈将溢时,我便轻声引开:“我们去看看太姥姥好不好?”她竟能立刻收住泪意,眼眸一亮,软糯回应:“好啊!”旋即,小小的身影便雀跃着奔向卧室。她会用那棉花糖般的声音关切询问,或是飞奔着送来一片自己珍藏的饼干;她会像模像样地侍奉太姥姥吃药,仔细将药盒药瓶归置进收纳盒里;兴致来了,便站在床前,声情并茂地边唱边跳,稚嫩的歌声在房间里回荡。一老一小,一静一动,在这弥漫着药味、略显沉寂的病榻之上,竟意外地勾勒出一幅暖意融融、生机盎然的天伦画卷。母亲望着她,眼角的皱纹仿佛被无形的熨斗抚平,舒展开来,那纠缠的痛楚,似乎也被这汩汩流淌的童真暖意悄然冲淡了。这份宁静而深沉的陪伴,如无声的甘霖,悄然浸润我的心田,竟使我指尖流淌的文字,也沉淀下几分岁月安稳的底色。
这处暑时节丰盈的生命溪流,正因裹挟了其中的每一粒沙砾、每一缕水草、每一朵跃起的浪花,才成就了它的深邃与浩荡。人生长河的每一段湍急或平缓,都非漫无目的的漂流;那些看似偶然的交汇,也并非天降的奇缘。它是过往每一步艰辛的跋涉、每一次猝不及防的转折,在无声无息中为今日的“恰逢其时”铺就了坚实的河床——我们曾奋力渡过的每一道难关,在岁月中默默积累的每一滴智慧,被生活反复磨砺出的每一点坚韧,都在不知不觉中,熔铸成了此刻这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刚刚好”。
原来生命这奔涌不息的江河,没有一滴水是徒劳的漂泊。那看似偶然相遇的支流,追溯其源,皆因各自蜿蜒曲折的来路,才得以在此刻相拥。当我们回望源头,溯流而上,终会豁然明了:今日这沉甸甸的圆满与和谐,正是昨日所有跋涉、所有积累、所有坚韧必然奏响的雄浑回响。
每一道水流皆非空行,它们终将融入此刻的深邃;每一点过往的微澜,都是这当下“刚刚好”的源头活水,滋养着奔涌向前的永恒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