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慧觉

♂

小时候，这话我常听姥姥说。她说给我妈，也说给我。

姥姥是个苦命的人儿，36岁守寡，我妈是独女，因为我妈，她没有改嫁。

我妈也是个苦命的人儿，15岁丧父，处理完姥爷的后事就进城当了工人，自立自强。

随后，姥姥把农村老家的房子、宅基地、家什物件儿变卖了，跟着我妈进了城。

姥姥常跟我妈数念：“能死作官的爹，不能死要饭的娘！娘十月怀胎，含辛茹苦把你生下，又把你拉扯大。爹呢？啥也指望不上！”

每与此时，我都好奇地问姥姥，“那我姥爷活着的时候呢？他不管家吗？”

姥姥说，姥爷在城里上班。

后来我长大些，会算数了。发现姥姥是21岁生下我妈，在我妈成长这15年间，姥姥和姥爷竟没有多要几个孩子。毕竟，在姥姥那个年代，家里五、六个孩子属正常，多的还有十来个呢。

我把这个疑惑提出来，姥姥脸上瞬间变了色，“别给我提那个没良心的！”

我便闭了口，不敢再“招惹”姥姥。

再大些，问起妈妈对父亲的印象。妈妈说：“你姥爷是个好人，脾气很软。”

我又问“姥爷是怎么死的？”

妈妈说：“食道癌。唉……”妈妈叹口气，“你姥爷是因为没给我买上车子，气死的。”

那个年代，能有一辆自行车，是多少人的梦想。姥爷在城里上班，是吃皇粮的，自然比别家过的富裕些。

姥爷疼闺女，一直想给闺女买一辆自行车。不想，辛辛苦苦，托门子找关系弄来的自行车票，被村支书给抢了去。

姥爷找到他们家，被支书的儿子给打了。

回家后，在外面受了气的姥爷，不仅没得到姥姥的安慰，还被姥姥大骂“窝囊”。从那以后，姥爷就抑郁了。

大概过了一年多，姥爷觉得吃饭困难，去医院检查，食道癌晚期！

问起姥姥和姥爷相处的细节，妈妈说：“你姥姥太霸道，你姥爷老受气。”

♀

后来，我妈长大了，家里多了一个男人，那是我爸。

从我记事起，我爸跟我妈的“战争”多因为姥姥的“挑唆”。姥姥像个间谍，暗中监视着我爸的一举一动：某天某时，我爸偷偷从家里拿出去一瓶酒；某天某时，爷爷来我家，他们关上门密谈着什么；某天某时，有个女的来找我爸……

在姥姥眼里，这个外来的男人是绝对不可靠的。而只有她——这个母亲，才是对闺女掏心窝子的好。

在这样不断被“洗脑”中，我妈觉得，跟姥姥亲近是无可厚非的，而身边这个男人是时刻需要提防的。

因为多疑，妈妈和爸爸时常争吵。而因为我是个闺女，妈妈受到婆家的冷落，也成了我爸“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的重要证据。

我妈为此，坚决不生二胎。她觉得，如果第二个还是闺女的话，我爸一定会抛弃她。她将会带着两个闺女和母亲庸庸碌碌过活一生。

就像姥姥指望着她一样，她也深深寄希望于我，她常说：“我就靠着这个闺女养老呢！”

♀

我家鸡飞狗跳的时光，除了爸爸和妈妈的争吵，更多的是姥姥和妈妈的争吵。她们的脾气都很暴唳，一句话不对，就暴跳如雷。

依稀还有记忆，我小时候，姥姥骂妈妈，最初妈妈顶嘴，姥姥便使出看家本领“拧”，妈妈的身上被拧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也不敢还手。后来，愤怒的妈妈不顶嘴了，摔盘子摔碗，摔锅。家里的炊具换了一茬又一茬。再后来，姥姥老了，拧不动了。她坐在地上，面对着一地的碎瓷片，拍着大腿，声泪俱下：“你这个没良心的妮子，早知道你这样，还不如扔下你改嫁……”

♂

前些时候，我牙疼，半个脸肿得像面包。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疼得睡不着。上厕所出来，遇到正在书桌前看手机的先生，忽然无名火起。一把拍掉了先生的手机。

先生被吓了一跳，对我怒目而视：“你干嘛？”

“我这么难受，你都不知道关心我？”

和他吵了几句，我趴在床上大哭。一会儿，冷静下来。我问自己，刚才到底是怎么了？忽然有种想法，我在受谁的控制？

我躺好，放松去体验这种感觉。脑子里竟蹦出一个情景：小时候妈妈经常和我说，因为你是闺女，你爸说，就把你扔了吧。

体会到这个意思，我领悟了。

我对Ta说，我不会再受你控制了。说完，身体轻松很多。

后来，和先生交流，先生说：感觉到，你拍我手机时有一种巨大的怨气。

我笑：那个怨气不是我的。

先生懵：那是谁的？

“我妈和我姥姥的！”

♂♀

我们有一对夫妻朋友。人都很好。

可他们夫妻之间，在一起就是拌嘴。

好久不见，去看他们，聊着聊着，就把我们往“裁判”的道上引。

她给他一个白眼，他回她一句嘲讽。

好在，我和先生懂心理呀，才不上他们当呢。撤乎！

我了解他们各自的家庭。

在男士的原生家庭，父亲比较强势，总在嫌弃母亲。而女士从小，耳濡目染的，是母亲各种败坏父亲形象的“碎碎念”。

我劝他们，“你们可不可以不老这样？”

男士答我：不吵不闹，那是一家人嘛！

我去，我心里暗想：是谁在吵，是你们爹妈耶！

♂♀

前天，有位女性朋友打电话向我抱怨，说自己又挣钱养家、又带孩子、又做家务。先生就是个摆设。从电话里，我能听出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不见面，也能形容出她一脸嫌恶的表情。

她跟着我学了几年心理，也知道原生家庭的影响。

她说，我看自己，就跟我妈一样一样的。你说我咋就变成了这样？

我淡淡地答她：因为，你把你妈说的话当了真。

人人都歌颂母亲伟大。人人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这句人人都挂在嘴边的话，恰恰是一句“误国”之言。

伟大的是母亲、父亲这个身份，但不是做了母亲、父亲就能伟大。

很多女子，因为重男轻女的思想，从小并未被家庭重视，尤其是被父亲。成家后，将对父亲亲密关系的渴望投射在先生身上。可是夫妻关系，有别于亲子关系。夫妻关系是一种平等、合作的、共同承担的关系。先生对妻子想多要关注的那部分能量承担不起，多采取回避的态度。渐受冷落的妻子，便常把这种抱怨，情绪化地传递给孩子。

父母是孩子的依恋者，是孩子的天。孩子自然会把父母的话当作圣旨，不辩真假地吸收。

当我渐渐地长大，当我也开始和妈妈对抗，当有一天我和妈妈争吵时愤怒地摔了一只茶杯，当妈妈也像姥姥一样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数落着我的没良心……我忽然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能死作官的爹，不能死要饭的娘！”轮回啊，就是这样被复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