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黄昏老三届
谢琳
（二十九）林云与志强
中秋可是个大节，林风必然要到广储门干妈家去送个节礼。
这个干妈的由来还是在知青时期。那一天林风为了解救假男孩林云儿，去她家中探访。自报姓名时却不料正与林云故去的哥哥同名，一下惊醒了精神失常的林云儿母亲。
林云儿母亲双手紧紧握住林风的手，嗫嚅着：“你是风儿，你回到我身边了！……咦！你不是……你是……”
云儿母亲突然清醒了，多年的迷糊突然就醒了。她依然紧紧握着林风的手，泪眼婆娑，“能不能做我的风儿，能不能叫我一声干妈……”
眼前是无比渴望的泪眼，一边是林老师与林云儿凄苦恳求的眼神，林风喊了声：“干妈！”……
林老师一时间涕泗横流。林云儿却一头钻进房间扯去了束在胸口的布带，脱去了灰暗的中山装……
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那些年林风是广储门的常客。在林云儿隔壁的白珊家薰腊店里，几个熟菜一壶酒……必然还有与白珊形影不离的蔡小宝，有时还有临时工的铁哥们黄英和郝云儿、拖拉机上的副手秦蛮子，一段时间后又多了田家兄弟……哦！那段难忘的时光……
后来招工回城，大家进入新的工作状态，建设小家，培育子女，广储门的聚会也就少了，但那份情谊不可能消散……
想想也是奇事。为了林云儿的困境，林风认了第一个干妈。然后为了郝云儿的困境，林风又认了第二个干妈。
第二个干妈正是龙潭旅馆的杜鹃，一个有着奇特经历的女子。那年林风去龙潭水泥厂驳运水泥，正是住在龙潭旅馆中。储运站的好哥们郝云儿来探视，住宿登记时与生母杜鹃巧遇……后来几经曲折，郝云儿给自己与林风设计了一个永不分离的保证，就是恳求林风认杜鹃干妈……那时候林风并不懂郝云儿的深意，只觉得铁哥们的母亲认个干妈也该……
后来林云儿根据某条政策进了麦粉厂当工人，不久经车间老大姐牵线交了同车间的工人志强做男朋友。当时林云还执意请林风去掌了眼。
小伙子挺不错，精精神神的，对人的态度很谦恭，注重仪表，小分头一丝不乱，眼睛时常带着笑意。只是，这个年龄的小伙子略显得老成。
林风审视着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却认真说了一句话：“我会进步，我不会永远当工人，我会对她好！”
“那你看上林云什么了？”
“人好，也漂亮，家庭也好。教师家庭的子女是我找女朋友的第一条件，因为通情达理最重要了。”
很有主见，很理性。林风倒有些看不透了。但是对方的眼神很坦诚，没有躲闪和隐藏……后来林风告诉林云，“没看出什么不妥。多听听你父母的意见，你自己也多考察考察……”
“我就听哥的。”林云轻描淡写地说。
“这不行！”林风连忙表态。
“别想推卸责任，考察是你的事哦！”
小丫头真不讲理，倒弄得林风一头心思……
免不了找机会又与志强接触了几次。志强也很配合，说话也很坦率。后来志强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林云把难事推给你了，可你怎能做这个主，终生大事呀！所以我也只有告诉你一点底。”
林风连连点头，“是的，说吧！其实我并不认为工人就不好……”
“是的，工人没有什么不好，可是，我并没有那个灵气和天赋，我知道我就做不好一个工人。”志强说得很平静。
“哦，是这样的吗？”
“但我可以做一个干部。我现在是车间的团支书，努力努力成为厂里团总支书记应该不难。那就是在编的脱产干部了……”志强微微一笑。
林风只觉得匪夷所思，耐着性子听。
“其实我还有一个短板，就是文化。我已了解了有些函授的课程可以学……然后，厂里的干部也是会推陈出新的……”
林风不禁哑然失笑，“你哪来的这份自信呢？就像车间里的工序一样吗？”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我有个哥哥，从部队转业后在市委组织部任干部科科长。而且上升势头很足。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适当的人，一定会有效果。”
志强微眯起眼睛，探询地看着林风。
林风点点头，“明白了。我并没有资格评价你的规划，因为我想都没想过这种事，但我觉得不是没有可能……因此你与林云的事，我不会投反对票。这不是因为你可能成为干部，而是你愿意努力。只是希望，有的事情要顺其自然。并且，你得花点心思让林云开心！”
……
这是早年的往事了，往后的岁月，当志强与林云结婚的那一年，他便当上了厂里的团总支书记。小家安在了娘家，这边的房屋条件比较好，林云也想靠着父母。不几年志强当上了厂里的副书记，然后书记，一路顺风，甚至比规划的还顺畅。
一个女儿也快乐地成长着……
待到麦粉厂破产倒闭，志强已经调到轻工局任副局长。没两年又成了市经委副主任。此时他已经有了大专文凭和高级政工师的高级职称。
而他的哥哥志康已经是市委组织部部长兼市人事局一把手。
志强并没有膨胀，依然很低调，对人依然很谦恭，仍然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他确实是一个适合当官的人……
回顾往事也就是片刻的事。林风从城区专营店出来已是黄昏。赶在“大麒麟阁”还没关门，买了两斤上素月饼，两斤枣泥月饼，是给两位老人的。再买两斤五仁月饼和两斤火腿月饼，则是给林云母女和志强。这多半会进侄女玥玥和她同学的肚里，只要是林风拿过去的好吃的，她一般会统统拿进房间……她是在扬州师范学院读书的，也快毕业了吧……
到了广储门3号，即是街口第二橦房。模样没变，却是经过了精心地修缮。虽依然是古色古香，却完全没有了陈旧的痕迹。
听到声响，玥玥很快迎了出来。林风交待了月饼，玥玥笑着接过，和林风一同走进客堂。
两位老人和林云夫妇闻声都迎出来。
向两位老人问了好，稍作寒暄，老人回房让同辈人叙话。
林云还是先前的老习惯，会久久地拉着林风的手，传递一种浓厚的亲情。她后来调入机关第一幼儿园做老师，孩子们的天真烂漫使得她越活越年轻……
志强也保养得很好，身材依然挺拔，头发一如既往的一丝不乱。一副精致的眼镜，据他自己说就是平光，只是为了风度……
玥玥把公公婆婆的月饼送进他们房间，然后把余下的一份统统捧在怀里，回房间前对林风说：“大舅，马上来我房间，我有照片给你看。”
林云无奈地对林风说：“她就希罕你送来的好吃的，家里再多她是没眼看！”
林风也不由笑道：“隔锅饭香嘛！”
林云泡上来两杯“魁龙珠”，这是富春茶社独家秘制的茶，由魁针、龙井、珠兰精心配制，是林风喜欢的。
“近来还好吧？”志强虽是随口一问，眼神和口气都挺诚恳，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林风的生活状况，他当然是知道的，可以说比较坎坷。他也有些办法可以帮忙。可是他觉得不便于主动开口，这关系到一个人的自尊。同时他也知道林风不会毫无办法，会有自己的选择。为此，林云没少与他争执……
林风笑笑，“不谈理想和抱负，从谋生的角度，也挺好的。衣食无忧，也有生活中的乐趣……”
大家相视一笑，也就揭过话题。
叙谈之间志强告诉林风，已经给西园宾馆的经理发过短信，让送些菜过来。
林风点点头。今天过来肯定是要吃饭的，否则老人会不高兴。西园宾馆也就在巷口马路对面200米，却也方便。
不一会西园宾馆的小三卡来到门口，在笼屉中取出一盆盆菜，还热气腾腾的……志强告诉林风，西园宾馆的经理是他的老同学，反正大小也是业务，稍稍优惠一点而已，他家有扬州顶级的厨师，咱们也品尝品尝，就当是提前过节了……大家都很开心。
菜上了桌，林云拿过来一瓶五粮液，大家都斟上，两位老人和玥玥也都斟了些。好酒好菜，林风又是干妈最喜欢的，自然是情投意合，酒浅情深……
席间林云告诉林风，皇宫广场那边的新住宅已经装修好了，虽是不准备去住，简单的进宅酒还是要办一下，就是自家人热闹一下。
林云算一算人头，“我们这里六个人，请上你家小七，还有郝云儿，咱们大、小云儿也好久不见面了，还有云儿姐的干女儿小青，还有我的两个铁姐妹白珊、蔡小宝，正好一大桌。”
林云指着志强，“西园的菜也要，自己也做点烧菜和汤，要隆重一点，我想大云儿了，她干女儿我还没见过呢！”
“田家兄弟你就不请？”林风笑问。
“不请，不请，桌子上坐不下。”
“要是人家跟着来呢？”干妈却想得仔细。
“不会！白珊和蔡小宝不点头，田家兄弟不敢跟着。”林云很笃定。
“哼！你们尽会欺负两个姨夫，我觉得该请。在西园借张大圆桌，都能坐下。”
玥玥小大人似的作了总结，不用说，还真有道理……
林老师却又开了口：“我们老两口，也就只适合像今天这样的小范围家宴，累了就回房休息。进宅酒我们就算了，你们看还有什么好朋友都请上。”
“那也行，郝云儿还有两个好姐妹也请了来，大哥，还有人吗？”林云问林风。
林风忽然就想到了殷兰的那句话：我是不是马上会有更多的朋友和亲人了？想想还是算了，这毕竟是家宴……
“哦，很好了！谢谢邀请！也为你们高兴！”……
接着，志强还说了一件事，市里对副食品城的发展很肯定也很重视。最近拨了一笔奖励和扶持的资金，用作对优秀商户的奖励和对困难户的帮扶。资金现在已经拨到经委。
林风点点头，有这一条信息就很好了，可以让副食品城的朋友们去努力一下，各显神通吧。至于自己倒不一定需要，因为这笔资金应该侧重于帮扶才是道理……
及至告辞出门，林风已有点微醺。林云递上一个包，“一些烟酒茶叶，都是人送的。家里好多呢，你要用时尽管来拿。”
林风笑笑，欲言又止。
林云又说：“知道你想说啥，我们全家包括志强自己，都明白该怎样做这个官，别人送些礼品，推又推不掉，难不成真去缴给组织，也太刻意了……哥，你放心，志强不会出纰漏。”
“嗯，我信！你们一家过得挺圆满，为你们高兴！”
“唉，这些年哥遇着困难，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林云微微叹气。
“路都要自己走的。何况，我需要你们帮忙时，难道还会客气！你们锅里有，我也不会饿着呀！”
林风话头一转，“你们的新房挺好吧？”
“是机关内部控制的商品房，四室二厅，价格很优惠，装修也是统一安排的。这就是一项机关的福利……”
“哦，不错！那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
转眼就到了中秋这一天。天公作美，风和日丽，满城的桂花香，让人神清气爽。
“扬钢保安分公司”说好了不搞庆贺仪式，大家也就围在大门口挂了牌匾，放了炮竹。只是炮竹可没少放，天地响一个个窜上半空，小鞭一串接着一串，人们笑着，闹着，掌声一阵接着一阵……
然后大家纷纷逛到饭店去，那边已准备了茶水和水果。
大家平日里都忙。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压力，工作的压力，你必须全力以赴，你不能退缩，你也无路可退……现在聚到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接着，宏伟保安公司的老总宏子说了几句简单的开场白，然后大手一挥，“大家吃好！喝好！”酒宴便开始了。
林风这一桌，小七，小青，郝云儿三姐妹，还有殷兰夫妇，都依次坐下。再就是王二嫚，她和其他人不怎么熟，但她认识郝云儿，当年在龙潭旅店，郝云儿在她客房住过。就是她所说的林风傻傻的漂亮的女同事……林风请三姐妹多照应她。
另一桌，原来副食品公司的三陈和玉萍，晓明和吉丽，再加上田家兄弟和他俩的夫人白珊、蔡小宝。便是满满一桌十人。
店里的小盛和小苇只有安排到其他桌了……
大家坐下来，林风看着桌上多出的一副餐具，是的，只有九个人，不由得笑道：“这是还有人会来吗？”
“来了！来了！不就是差我嘛！”一个声音随着响起。
大家抬头一望，这是谁呀？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齐耳短发，明亮的眼睛，圆圆的秀气的面庞，爽朗的笑容，一件墨绿色的小夹袄显出健康的体魄……
嗯，太意外了，“你……”
一边的郝云儿已经扑上去和她抱在一起，两个人紧紧地相拥，泪流满面……
是黄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当年在知青岁月里，林风去邗江水利局做临时工，第一个落脚地是赤岸套闸，黄英来公道镇接他……然后有公道老鹅店的小酌，当年共饮的何惠已到了天国……然后有套闸工地的好多故事。
后来林风到了大运河畔的储运站当拖拉机手。瞅着一个机会，黄英也调过来当了事务长……然后，林风设法从船队上解救出受尽欺辱的郝云儿，使她成为站里的炊事员……那一段时间，他们三个是不折不扣的铁哥们，互相照料，互相关心，如同家人一样……
后来林风招工回城，进入了自己平庸的生活轨道……郝云儿被杜鹃妈妈调到了军分区招待所她的身边。不久后，因为一个执念，她从扬州消失……黄英则是被局里委以重任，调到规模宏大的瓜洲闸当事务长……
于是他们天各一方。林风与黄英并没断了联系，时有通信问候。郝云儿却是无影无踪……她“出关”以后，虽然与黄英也有了联系，却一直未见过面……
此刻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多少情绪需要渲泄，多少话语需要倾诉，她们人生中最好的光阴是在一起度过的。那时候郝云儿的生活中刚看到了光明，黄英两口子也看到了前程的希望……而她俩在生活的拼搏中，遇到了林风，得到了林风全力支持，使她们增加了好些勇气和决心……那时候“哥们”两个字是何等的亲切。是的，那时候他们就是哥们，铁哥们……
那一段日子，在大运河边的那个大院里，他们朝夕相处，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事务长黄英加上从船队上岸的郝云儿和秦蛮子，还有十个善良单纯的知青---渴望得到尊重和友情的办公室小芹，善解人意的车床工吴燕，同心同德的保管员小钱，略显娇气的小上海文娣，晒成黑炭团的预制场小全……
林风去出车，回来得再晚，都有两盏灯在为他亮着。一盏是办公室小芹的灯，她的宿舍就在办公室后半间。另一盏是食堂的灯，黄英和郝云儿都会在那儿，还总有热在锅里的夜餐。小芹有时会过来看一眼，有时就悄悄熄了灯……
小芹也想成为林风的铁哥们，可是她又不能像郝云儿那样为林风整理宿舍，洗衣送水，无微不至，又不能像黄英那样大大咧咧，无话不谈，彼此不分。她俩可都是结过婚的，啥都不在乎，而自己……
后来小芹去上学了，她叔叔是局长，局里有一个指标。她多想林风让她留下来！储运站几个女知青都有了追求者，她也在默默地期待……是自己不够好吗？偏偏是这个林风帮助她消除了站里知青们与她的隔阂，他还说过：小芹真好！小芹真棒……但这一刻，林风只是给了她祝福。他真诚地鼓励她：跨出这一步，前面有无限的风景……
真有意思，竟有一个空位。黄英正好坐下来，一边坐着林风，一边坐着郝云儿。
小七一向与许静挺投缘，加上蓦然和王二嫚，四人聊在了一块。木青反正从不受人干扰，愿意听就听，愿意吃就吃。剩下殷兰，便知道这边两桌都是林风的好友，免不了仔细地聆听和观望……
林风将黄英向大家稍作介绍，大家也完全看出这是个爽朗热情的女子，而且与林风挺有交情。
然后大家边吃边聊。
黄英对林风和郝云儿说：“我退休了。”
“不会吧？有点早啊！”林风不信。
“是内退。当年是赤岸的老闸长到了瓜洲闸，硬是把我调过去。后来他退休了，接替的是李广富，那个家伙又阴又坏，我与他不对劲……我这个事务长对于他碍事又碍眼。可他又对我没有办法，因为我家老曾在局里技术上挑大鿄，局长很给几分面子。”
“哦，曾工今天怎么不同你一起……”
林风插上一句。
“他呀！就是个呆子，在工地上根本就没回来……还是说自己，这些年我与李广富也斗够了，他请人来劝我，办个内退，享受正退的待遇。我也终于想通了，这些年何必拗着干，早点调回扬州对孩子的教育也好很多。其实我离正式退休也没两年了……嗯，我就同意了。”
“黄英姐，真是太好了！”郝云儿是真的高兴！眼前的这个女子是她的人生中遇到的第二个贵人，当年林风帮她从船队上解脱出来，是黄英一直伴着她，给了她温暖和友情……
郝云儿拉着黄英的手，泪眼婆娑，“黄英姐，我今天要和你大醉一场！”
……
（第29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