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黄昏老三届
谢琳
（十二）荷花池畔
林风与郝云儿的重逢，对于两个人都是莫大的欣喜。二十年前林风在邗江水利局做临时工，两个人一起经历了好些事，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后来云儿躲开了，也正是因为情到深处……
当林风知道云儿其实一直在扬州，就在军分区旁边的小卖部上班，就完全想不通。那个地方离林风的家只不过隔了几条巷子。知道母女俩调到南京栖霞以后，林风就没有再去过军分区，那个地方太令他伤感了。他怎么想得到云儿会去而复返……
二人互相介绍了近况，云儿的小卖部己变更为军品商店，直接从军工厂拿货，销售挺好的。今天来饭店是招待一个北京的女厂长。因为徒弟贺小玉的缘故，她都会在这里招待客人。
林风的情况自然就差些，下岗了再打份工贴补家用。标准的碌碌无为。
“我能帮帮你吗？”云儿问。
“不用的，生活没有问题。女儿在上海复旦读书也快毕业了。”
“你女儿也很优秀呀！和你一样。”
林风自嘲地一笑，“我还有什么优秀！不过身体棒棒的，你有什么事我也会去帮你的。”
“唔，好的。你爱人还好吗？”
“她是事业单位，收入比较稳定。人也不错，也是老知青。云儿，你的家庭咋样的呀？”
“风儿，你知道我不会结婚的。唔，母亲已经离休了，住在南京栖霞区干休所里。”
“为什么？唉！……有机会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杜鹃妈妈。”
林风的眼睛湿润了，他眼前闪过了那一幕，为了促成云儿母女相认，他认了杜鹃做干妈……
云儿的眼睛又一次涌出泪水。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哽咽着说：
“妈妈也一定很想看到你，很想看到我们俩平静地来到她面前。”
林风想象着云儿二十年来的孤独，心里酸酸的，心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便说：
“云儿，我有两个好朋友，是女士，想介绍给你认识。我觉得你们会合得来。”林风想到了许静和蓦然。
云儿抬起头来，林风递了纸巾给她，云儿轻轻拭去泪水。林风默默地注视着云儿的面庞，还是那么秀美，还是那么清纯。
云儿现出一丝羞涩，“你这么看我，是忘了我的模样了？”
“谁让你躲了二十年！还不让看！”
气氛开始轻松起来，云儿说：
“你也别担心我，一个人也孤独惯了。你有朋友介绍给我，人家有家庭，哪有时间陪我呢？”
“她们都是单身，人都挺好。我觉得你也许需要这样的朋友。明天是周日，我正好有时间陪你去。听我的！”
林风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好吧！我肯定听你的。”……
第二天上午，林风骑着摩托车载了云儿去许静那儿。不禁想起二十年前，骑了水利局的那辆大摩托车，两人去八里找云儿的哥哥，为了杜鹃和云儿的母女相认。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林风感觉到背后面的潮湿，云儿又流泪了……
到了“省糖酒公司扬州专营店”，周日的生意挺好，许静也在柜台里帮着忙。抬头见到林风顿时十分开心。一边走出柜台，一边喊道：“还知道来呀？再不来我们两姐妹要去捞你了！”见到后面还有人，连忙闭上嘴。
林风笑笑，“我们上楼坐会，这是我姐。”
三人到楼上办公室坐下。蓦然就文雅了许多，只是幽怨地说一声：“林哥，怎么好久不来呀？”
云儿暗想：这两个妹子亲呢！唉！风儿就是见不得女人受苦，看来又是什么打抱不平结下的交情。
林风已在向云儿介绍：
“这是许静，下岗工人，后来在副食品城开了公司，我在她那儿打过工，因丈夫品行不端，前不久离了婚。最是能干爽快！”
“这是蓦然，许静的闺蜜。是美体会所的老板，生活中有过曲折和创伤，坚强自信，她在扬州已没有亲人了。”
待到介绍云儿，云儿悠雅地摘下墨镜。
许静却惊叫出声：“你是丹姐！我在副食品城管委会见过你，那次大桥的一帮人与副食品城起了矛盾，派出所调解无效，后来是请了你过来平息事端。”
云儿摇摇头，向林风解释道：“那次宏子不在扬州，奚坚非得拖我过来，其实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林风继续介绍：“这是我姐郝云儿。”
“你姐？怎么没听你说过？表姐还是堂姐？”许静非得刨根问底。
“亲姐。”云儿慢悠悠地说。
“好，亲姐，亲姐，我信。”许静就知道这个姐与林风关系可不寻常。
林风站起身来，说：“我下去抽支烟，你们唠唠。”
许静扔过来一包万宝路，“就在这儿抽。”
“我姐不抽烟，不让她闻二手烟了。”
林风说着就走出去。
“我没那么娇气。不过我弟最是疼我。”
云儿说得一本正经。
许静和蓦然都笑起来，云儿也跟着笑。
三个女人不愁没话说，很快就聊得很好。云儿告诉她们是林风让她来交朋友的。
许静点点头，“林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又半开玩笑道：“他让你来你就来呀！”
云儿说：“当然。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反过来也一样。”
“我就是奇怪，怎么从来没感觉他有你这么个姐姐！”许静忍不住还是想问。
“我们二十年不见了。”云儿平静地说。
许静和蓦然目瞪口呆……
等到林风上楼，三个女子已交流得很投机。特别是因为她们都是单身，必然有共同的感受……林风当初就是想到这一点，他想让云儿能有适合的伙伴。
云儿向林风招招手，“快！过来，姐有个想法。”
“嗯，你讲。”
“我那个店呢，反正做不大，客源是局限的。我有一部分资金闲置着，我想投到两个妹妹这儿来。”
“我看行。但你最好再考察一下。”
“那是你的事，我就是问你行不行？”
云儿的脸上现出一丝俏皮。
许静在一旁高兴坏了，着急地看着林风，“林哥，赶快表态！我请你吃西瓜。”
“理论上呢是应该考察一下。不过我愿意做担保，考察的环节就免了。”
林风对云儿说：“我支持你，我看好你们哦！”
许静和蓦然真的高兴。其实她们并不缺少资金，特别是省公司的货物结账很宽松。但是多一个云儿这样的合伙人，想想都令人开心！
云儿自然也是开心的，但她的性情经过了岁月的磨砺，愈加地沉稳。只是不断用温柔的眼光在林风身上萦绕。
许静看着云儿一身黑色的薄衫，斜襟的上衣把身材勾勒得十分妙曼。自己一直感到傲娇的身材并不能胜出她分毫。深沉而幽静的神态，显示出特有的气质。
只是许静并不明白，这种气质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经过了生活漫长的积淀……
许静在这边分神，蓦然却在冥思苦想，她觉得会所这一块能够整合在一起才好。却又想不出头绪。一抬头，林风正看着她呢！
“蓦然，在想你的会所吗？”
“是啊！我觉得我们应该是一个整体。”蓦然认真地说。
“这件事我也在想。也已经有了一个思路。喂！许静，发什么呆呀，我说一说我的想法。”
林风发现许静一直在瞄云儿，哼，平时挺臭美的，现在知道啥叫美女了吧！
“谁发呆了，我听着呢！”许静故作镇定地说。
“我是这样想的：现在的两块生意完全可以整合起来。把副食品城注册的公司更一下名，调整经营范围。比如更名为：灯火商贸有限公司。经营范围增加美颜美体用品。原来的会所申请注销。成为灯火商贸有限公司旗下的美颜美体用品体验馆。”
林风环视一下，有点小得意，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又复述一遍：
“美体会所注销原有的店名，更名为灯火商贸公司美颜美体用品体验馆。我们还可以同时挂一个简单的牌篇，比如：三人行女子美体会所。”
“三人行，真好！”许静和蓦然高兴得两眼放光！
云儿也漾开甜甜的笑容。
事情谈了差不多了，林风和云儿准备告辞。许静一定要留了他俩吃午饭，云儿却想走了，她想和林风单独多待会。
忽然楼下闯上个人来，却是荷花池的三林。原来他到店里买酒，买到以后，想着和许静她们打个招呼。店内没见着，就上楼看看。上楼第一眼却看到了云儿。
稍一怔神，立刻恭敬地叫一声：“丹姐，您大驾在这里！”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便益门实际当家的是丹姐大家都是知道的。大水湾的白海棠，南门街的田氏兄弟，他们都和丹姐同气连枝。何况便益门还有一个宏子。
所以丹姐几乎是圈内的第一人。
荷花池的状态在圈内一直有点尴尬。因为荷花池并没有一个象样的拳档，没有传承。当年他们的大哥丁四东一榔头西一棒学了“六路短打”，“查拳”，“十路谭腿”等基本套路，与小弟兄们自行操练，也形成了个业余的场子。后来丁四设法结交了便益门的宏子，才逐渐得到圈内的认可。
今日看到丹姐与林风等人在一起相谈甚欢，就有了一个想法，能否以招待他们为由邀请了相关的朋友聚会一下，长长荷花池的脸面。
因而三林向林风抱拳致意，“林哥，真是巧了，正有一件事要找你，就碰着了。”
林风对三林印象很好，许静这边的事三林出了大力，很有点义气。就笑着问：
“请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呀？”
“我一时却也说不清，要我大哥丁四和你讲。”三林随机应变。
“那我过一天去拜会他。”林风一口答应。
“事情有点急，林哥，能不能今天……”
云儿见又冒出个三林，就有点不耐烦，眉头也皱起来。林风就悄悄对她说：“是荷花池的朋友，最近帮了店里不少忙，人家有困难也该帮一帮，是吧！”
云儿喜欢林风这样和她说话。她又找到了被尊重被呵护的感觉。二十年前是风儿设法把她从船队上解救出来。虽然在储运站只是个炊事员，那一段日子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那时惯说的一个词叫“哥们”，为首的就是风儿，还有站里的十个知青，事务长黄英，机工秦蛮子，保管员小钱……大家凝聚在一起，互帮互助，情如家人……
在大运河的波涛里，在金色的沙滩上，他们曾忘情地欢乐……
后来风儿去龙潭水泥厂转运水泥，她去看望他。却巧遇到生母杜鹃……
南京军区大院的刘玖儿带他们去栖霞山看红叶，风儿一路上细心地照料她，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游山玩水……
归途中的栖霞古寺，面对父亲隆相大和尚晶莹的泪光，她惊惧地掩在风儿身后……
再后来的武术展演，她演练了杜鹃妈妈传授的“太祖短棍”。获得了特别奖后激动地扑在了风儿的怀里……
这一幕幕往事太撩人！太撩人！如果世界上没有婚姻那该多好……
云儿从遐思中醒来，风儿还等着她回答呢。她恍惚地点点头。
三林看着苗头不错，就说：“马上也到中午了，我喊个车请大家到我那儿吃个便饭，边吃边谈两不误。喔，这些天荷花池的荷花正盛开呢，也正好请你们赏荷。你们看行不行？”
许静素来比较随性，蓦然看淡人生无可无不可，所以都不反对。
林风本不太喜欢热闹，但与云儿重逢实在高兴。今天云儿竟兴致勃勃地要投资店铺，结交了新朋友，这一个结果是林风十分愿意看到的。三个孤独的女人，林风多么希望她们的心温暖起来……
“去吧！”林风对云儿说。
“我听你的。”……
打了车到荷花池大酒店，三林先把几个人在一个小包间安顿好，便开始实施临时起意的计划，立刻派了几个小弟兄出去请客。今天是周日，成功的机率很大。
包间里，南面的窗户正对着荷花池。满池的荷花亭亭玉立，在微风下轻摇曼舞，似凌波仙子冰清玉洁、绰约多姿……满眼缤纷的色彩，满屋淡淡的清香。
几个人一时都忘了说话，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
酒店的老板见三林匆匆忙忙安排了最好的包间，又匆匆忙忙请来了丁四，然后端了椅子与丁四一起到门口候客。啥情况呀？
老板过去问三林：“按什么标准你还没告诉我呢！”
“噢，真是忘了。有新鲜的好食材尽管上，要丰富实惠，花里胡哨的就免了，圈子里的人物我请了不少，给我长点脸！”
“放心！你的脸面不就是我的脸面嘛！我亲自到后厨。”老板不敢怠慢。
最先来的是宏子，他的家离这儿最近，又听说丹姐和林风都在，不免大吃一惊。丹姐的隐姓埋名，断绝与林风的联系，马老爷子再三叮嘱他保密。搞得他在林风面前总很难受。那现在又怎么了？
三林把宏子领到小包间。宏子先向云儿打个招呼：“今天出关了呀？”他想了个“出关”的词。又转头对林风说：
“你莫要怪我！师傅下的严命，我也难受呢！”
林风默然。唉！能怪得了谁……
三林把他们领到大包间，重新斟上茶水。
一会儿白海棠也来了，同样的场景，只是她上前与云儿紧紧相拥，多少话语尽在不言中。
南门街的两对伉俪是一块儿来的，田大龙和白珊，田二娃和蔡小宝，林风与他们都好久不见了。同样的原因，白珊和蔡小宝见到林风都目光躲闪。林风便知道，云儿的情况实际上只瞒了他一人。一时颇为感慨，眼睛也湿润了。白珊和蔡小宝一左一右握住他的手，都不禁哽咽……
三林却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想了半天想不明白。至此客人到齐。大家虽还有点糊涂，但都是旧日好友，难得聚在一起，岂不开心！岁月匆匆，往事如烟，百般滋味在心头……
三林端起酒杯致开场白：
“今天偶遇到丹姐和林哥，又是周日闲暇，就发心邀大家过来小聚。承蒙大家赏光，都能拨冗莅临，在此感谢了！”
大家喝了酒。
林风随即站起来，“今天三林这个酒宴是为了朋友情谊。而对于我，有特别的意义。昨晚我与云儿分别二十年再重逢，那份喜悦无与伦比。感谢大家用心良苦，成全了云儿的心愿，完成了这一段漫长的修行……感谢大家！”
林风刚坐下，田大龙立即站起来，对着林风举起酒杯，“林大哥，这些年云儿姐的事，唉！真的对不起！按说我们的关系，两弟兄的姻缘全亏了你……”
“不怪你们。”林风微微摇头。
田大龙一口把酒喝了，对大家说：
“真的好久没有和大家聚会了，忙着过自己的小日子。我和白姐还在武术协会担了职，在少年体校和少年宫都还有些教学活动，这是开心的一面。但自家的拳档就比较冷落，这也是普遍现象。所以荷花池率先成立了搬运站，一方面保留了一个志趣相投的群体，另一方面努力解决下岗后的生活困难。为此，我敬丁大哥、三林兄弟一杯！”
大家不约而同鼓掌。
丁四向宏子拱拱手，“宏哥请说两句。”
“好！刚才大龙说到各家拳档都有些冷落，但我知道太极拳基本不受影响，因为愿意学习太极拳的学员年龄跨度很大，也不受性别的局限。我的想法，扬州也不算小，白家拳档做不了这么多生意。大家何不都开展太极拳教学。当然，得请白姐好好指导指导……”
又是一阵掌声。大家不约而同看向白海棠。
白海棠欣然站起，身形依然那么飘逸。二十年前文化宫溜冰场的那场武术展演，不约而同地在大家眼前显现。当年的白海棠风华正茂，一套太极剑夺得了全场冠军。她还担任了报幕员，象一朵白云轻盈地飘动……哦，时间流逝得如此快么……
白海棠展颜一笑，“实际上国家对武术还是重视的，少年体校和少年宫都有武术班。最近师范学院体育系也准备开办武术课，正在与武术协会接触呢。但传统的拳档确实有点冷落，刚才宏子的提议是一个办法，各个拳档都可尝试增加太极拳的教学。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
掌声中白海棠接着说下去：
“现在圈内的子弟也并不完全以此为生，所坚持的只是一份信念和执着。两千多年悠久的武术传承必然会恒久地延续下去，这也是我们终身的使命！”
白海棠这一番话，却使大家有点动容。一种有意义的坚持，不是使命感又是什么！
云儿对刚坐下的白海棠说：“白姐，你真棒！”白海棠握过云儿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可不是一段漫长的修行么？她心中对云儿充满了怜惜。
一边的许静和蓦然完全是圈外的人，可依然受到很大感染。每一个行业都有很多敬业的人，他们有自己的信念和坚持。
许静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方面，不由得站起来，“我想说的是，各位武术界的朋友，由于你们的正气和威望，社会上的流氓地痞就不敢为非作歹。我们老百姓都得感谢你们呢！在这里我再次谢谢荷花池的三林老哥，前一阵帮了我不少忙。”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三林连忙谦虚道。却不料手一挥把桌上的酒杯碰翻，愈加手忙脚乱。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
而云儿，自昨晚起心中的忐忑也终于消失了。因为她面对风儿已能够平静和坦然。宏子说得好，终于“出关”了。
（第12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