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愁文学
文:鸿超
1985年,双河村的春天仿若提前赴约,来得格外早。村头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槐树,刚刚冒出嫩生生的芽儿。就在这片生机勃勃中,李福顺的“顺达农具厂”,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稚童,在这个片黄土地上摇摇晃晃却又坚定地扎下了根。谁能料到,往昔就只在土地里闷头刨食的李福顺,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厂长,还将这个小厂经营得有模有样。 顺达农具厂的起步,不过是几柄锤子、几口炉子搭建起的简陋小作坊。李福顺领着一帮憨厚朴实的乡亲,没日没夜地劳作。那时,他们心中所想,不过是打造出更多好用的锄头、镰刀,供应给周边村落的邻里。然而,随着改革开放,李福顺头脑灵活,敏锐地察觉到大伙对农具的需求与日俱增,便带领大家将生意的版图逐渐拓展,远至外县,都有人慕名前来购置他们的产品。短短数年,顺达农具厂声名在外,从最初生产简单农具,发展到能够制造成套的农用器械,厂子规模也随之不断壮大。
时光悄然流转至 90 年代初,顺达农具厂已然成为当地乡镇企业的一块金字招牌。各地前来参观学习、洽谈合作、检查指导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将厂子的门槛踏破。李福顺这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也因此一夜之间成为十里八乡家喻户晓的名人。
“福顺啊,你这厂子可给咱争了大光,如今全省都盯着呢!来的客人务必招待周全,这可都是宣传咱们的大好时机!”县长前来视察时,拍着李福顺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李福顺赶忙点头,一脸诚恳地回应:“您放心,县长!来的都是客,我一定用心招呼!” 然而,这招待客人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演变成了一道棘手的难题。每日,厂内人来人往,来自全国各地的领导、客户数不胜数。李福顺为人实在,起初,无论哪里的客人,皆以好酒好菜相待,住宿安排亦是周到妥贴。但长此以往,厂里的开销如流水般日益增大,仅烟酒和饭菜的费用,每月便是一笔庞大的支出,更不用说还需专门抽调人手,全程陪同客人参观、讲解。
“福顺,再这么下去,咱厂怕是要被吃穷咯!”财务老张手持账本,眉头紧锁,满脸忧虑地说道。
李福顺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心中亦是愁绪万千。他并非不知长此以往难以为继,只是骨子里秉持着一种质朴的观念,觉得若不招待好客人,实在是面上无光。
思索多日,李福顺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将办公室、厨房以及负责接待的人员召集到一处,压低声音说道:“从今日起,咱定下一个规矩。但凡有客人来,我喊什么,你们就依照什么标准招待。若是一般客人,我便喊‘按亲戚的标准接待’,既不可太过寒酸,亦不可铺张浪费;要是碰上那种可招待可不招待的,我就喊‘按最高标准上’,你们心里明白,意思到了就行;倘若来的是老领导、上级或是大客户,我一说‘老规矩’,那必须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得无微不至!大伙都听明白了吗?”众人面面相觑,随后纷纷点头,表示领会。
没过多久,省里传来消息,有个考察团即将到访。李福顺早早便得知了这一消息,天刚破晓,便站在厂门口翘首以盼。当车队缓缓驶入视线,他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热忱的笑容,赶忙迎上前去。
“欢迎各位领导莅临咱们这小厂指导工作啊!”李福顺热情洋溢地招呼着。
“李厂长,久闻大名!你们厂可是全省乡镇企业的楷模,此次我们特来取经!”考察团的带队领导微笑着说道。
李福顺引领着领导们在厂内四处参观,一边走,一边详细地介绍厂里的发展历程与生产情况。时至中午用餐时分,李福顺抬高嗓门喊道:“老规矩!”
负责接待的小王听闻,立刻小跑着前往厨房和负责住宿的部门传达指令。不多时,丰盛的酒菜流水般端上桌来,住宿也安排在了厂里条件最好的地方。考察团众人吃得满意,住得舒心,对顺达农具厂留下了极为深刻的良好印象。
然而,这套看似周全的接待策略,偶尔也会出现差池。有一回,外地一家颇具实力的公司派遣代表前来洽谈合作事宜。对方有意大量采购顺达农具厂的产品,并计划在当地建立长期稳定的销售网点。这对厂子而言,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良机。
李福顺亲自在厂门口迎接,见对方代表气宇轩昂,随行人员众多,心中格外重视。将客人迎入会议室,稍作寒暄后,李福顺便朝着厨房方向大声喊道:“老规矩!”不巧的是,当日厨房值班的是老陈。老陈虽年事已高,但他是农村厨子出身,做的一手好菜,厂里就请他来做饭。平时耳朵有些背,跟他说话需要大嗓门。他隐隐约约听见厂长似乎喊了“按亲戚……”,后面的内容便没听清。他心想,平日里按亲戚标准接待的多,估摸此次亦是如此,加之不好意思再询问,便依照亲戚的标准准备了饭菜。
待饭菜上桌,皆是些家常便饭,并没有上好的菜肴,酒也是普通的本地酒。客人见状,原本热情的面容瞬间冷了下来。
“李厂长,贵厂如今已颇具规模,难道就用这般饭菜招待我们?这便是您谈合作的诚意?”对方代表面露愠色,质问道。
李福顺心中“咯噔”一下,反应还是很快,赶忙赔笑着解释:“今天客人多,好菜可能没顾上,即刻安排加菜上好酒!”
然而,无论李福顺如何补救,客人终究觉得没受重视,合作一事就此搁置。
客人离去后,李福顺气得火冒三丈,将老陈狠狠数落了一顿:“你这老头,关键时候怎么能掉链子!如此重要的客人,就怨耳朵不好使 ,把这么好的机会给搞砸了!”
老陈低着头,嗫嚅着:“厂长,我……我实在没听清,光听到按亲戚,以为还是按平常亲戚的标准呢……” 李福顺无奈地摆摆手,心中满是无奈与憋屈。
随着厂子名气愈发响亮,前来的人也愈发繁杂。其中,有真心实意寻求合作的,也有打着幌子蹭吃喝的;有上级领导前来视察工作的,亦有同行前来偷师学艺的。李福顺每日周旋于这些形形色色的客人之间,犹如在钢丝上行走,步步惊心。
一天,市里的以分管企业老领导退休后,带着几位老朋友前来顺达农具厂故地重游。李福顺远远望见,赶忙迎上前去,笑容满面地说道:“老领导,您可算是来了,厂里的大伙都念叨您呢!”
老领导拍了拍李福顺的肩膀,笑着说:“福顺啊,我退休喽,现在就是个闲散之人。以前没少给你们添麻烦,这次来,就别搞那些繁文缛节的老规矩啦,按亲戚的标准就挺好 。”说罢,爽朗地笑了起来。时间长了,对于福顺厂长这套接暗号招待,社会上也有人传道。这是老领导提醒他啊。
李福顺也跟着笑道:“老领导,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您对咱厂那可是有大恩,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咱就简单些,但酒可得管够!” 这一顿饭,氛围其乐融融。老领导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对李福顺的厂子赞不绝口。 “福顺啊,你这厂能有今日的成就,着实不易。切不可骄傲自满,还需继续努力啊!”老领导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您放心,老领导!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李福顺郑重其事地回答。
时光匆匆,转瞬到了 90 年代末。市场竞争愈发激烈,原材料价格一路飙升,顺达农具厂的利润空间被严重压缩,经营苦难起来。李福顺一边要为厂里的生产经营殚精竭虑,一边还得应对一批一批的客人,尤其本地政府主管部门,知道福顺厂长待客厚道,便有事没事也得找点事,卡着饭店来,愁得福顺头发白了不少。是啊,福顺就是这个并行,明明心痛这一顿一顿不产生价值的饭,还得咬着牙硬说有时间一定常来指导工作。 “福顺啊,当下形势严峻,咱得想办法开源节流。这招待客人的花销,能不能削减一些?”副厂长老孙忧心忡忡地提议道。
李福顺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无奈地说道:“老孙啊,我何尝不这样想啊。可这些客人,有的是来谈合作的,关乎厂子的未来;有的是上级领导,那个咱能怠慢啊。” 李福顺得空就习惯性的蹲在厂门口的老槐树下,抱着茶锈斑斑的大茶缸子喝茶。有时望着厂子里进进出出的车辆,心中感慨万千:虽然客分三六九等,毕竟来的都是客啊。有时自己抱个大茶缸子坐在老槐树下愣神,能自我安慰般琢磨出个理儿:有客来总比没有客来好。之后脸上便掠过只有他自己能领会的苦笑。
【作者简介】王涛 ,笔名鸿超, 自由撰稿人 。曾任《医院报》特邀记者,《潍坊日报》特邀通讯员,《潍坊医学院(现为山东第二医科大学)报》记者。有多篇作品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