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海带汤里的时光》

《一锅海带汤里的时光》

灶台上精美的陶锅里海带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褐绿色的海带在清汤里缓缓舒展,像极了某种沉睡的记忆被重新唤醒。我拿着汤勺轻轻搅动,恍惚间看见二十年前的我们,三个刚毕业的姑娘围着一口小电锅,鼻尖抵着蒸腾的白雾,眼睛里闪着星星。

那时的海带是菜市场最便宜的干货,五块钱能买一大包,泡发后能煮三四回。我们住在校园最深处的一个居民楼里,只有一间房间,厕所和水房在遥远的楼道的中间。煮海带汤的时候,我们有时会把小电锅端到楼道里。老何那时刚当上初中老师,说话总带着几分教导主任的预演。老赵最小,负责洗海带,她总要把每片海带搓得咯吱作响,冲洗很多遍,仿佛要把海带的灵魂都涤荡干净,她总是说这样才能洗干净。我负责调味道,倒点酱油,撒点盐,最后淋几滴香油——那是我们唯一的奢侈。

汤沸时,三个人就坐在小板凳上,那是刚入学军训时每人发一个方方正正的木质小板凳。三个人围坐在小桌前,热汤顺着喉咙滑下去,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哪怕窗外一片荒芜,但我们的小屋里装着整个宇宙的快乐。

老何边喝汤边改作业,突然笑起来:“我们班孩子写《我的理想》,说想当快递员,因为可以天天骑电动车。”小林子正在背考研政治,头也不抬地接话:“那我的理想是当收快递的。”我刚刚结束一天的采访,衬衫上还沾着新闻发布会带的雨气,却觉得这锅汤比任何酒店佳肴都珍贵。那时我们真年轻啊,年轻到相信海带汤里能煮出未来所有的可能性。

后来我们喝过很多更好的汤。老赵嫁到了南方,她先生说广东人最懂煲汤,灵芝枸杞炖乳鸽,小火慢煨八小时。老何在外省一个离家乡不是太遥远的地方安家落户,常晒自己家敦厚老实的先生做的饭菜,当然也有汤。我在电视台很多年后转了行,尝过不少米其林餐厅,法式浓汤总要配着银勺和餐巾布,可是再也没有那样一锅海带汤了。不是海带不同,也不是水质变了,是三个姑娘围着一口锅的时光,永远留在了那间出租屋里。就像海带必须在冷水下锅才能慢慢释放鲜味,有些快乐也只有在清贫岁月里才能熬煮得恰到好处。

今天熬海带汤的时候,儿子走进厨房,问我关于海带汤的故事,我说二十年前我们有三个好朋友经常煮海带汤。他突然停下来问,“那时候你们很穷吗?”我摇摇头。我们只是很富有,富有到可以用一锅汤打捞整片海洋的月光。

海带又涨价了,现在要十二块一斤。我依然偶尔煮海带汤。电锅换成了珐琅锅,能更好锁住鲜味。可是再也煮不出当年的味道,不是因为食材,而是因为时间这味调料,加得太多又太少。就像你永远无法两次煮出同样的海带汤,每片海带舒展的弧度都不一样,每个时刻的温度都有微妙差异。

几年前去看老赵,她说自己也常煮海带汤,但好像南方的海带太厚,总是煮不烂。“后来我发现,”她推推眼镜,还是当年考研时的神情,“不是海带的问题,是再没有人愿意花两小时,慢慢等一锅汤沸腾。”

老何说教书二十年,最常对学生说的竟是:“慢点喝,烫。”她班上的孩子也喝海带汤,但都是食堂不锈钢大桶里舀出来的,加了味精和鸡精,鲜得刺喉咙。“他们永远不知道,”老何叹气,“真正的鲜味是要等着从食材里自己长出来的。”

我的汤又沸了。这一次我关小火,盖上锅盖,由着它在寂静中慢慢翻滚。人生就是这样吧,年轻时急着煮沸一切,中年后才懂得文火慢炖的哲理。海带里的谷氨酸钠自有它的时间,就像有些思念,总要等到四十岁以后才尝得出回甘。

窗外飘起细碎的雪花,像极了过去某个傍晚。我突然明白,那锅汤的美味不在于海带本身,而在于我们曾如此虔诚地对待一碗清汤。就像青春从不知道自己有多珍贵,唯有在回忆里才泛起琥珀色的光。

汤好了。我盛出一碗给正在写作业女儿,她吹着气喝了一口:“好鲜!”然后又问,“妈妈以前常煮这个吗?”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庞,想起三个姑娘曾经也这样围坐着,说过同样的话。于是点点头:“是啊,很久以前。”

女儿突然说:“下次教我做吧?”那一刻,锅里的蒸汽模糊了窗户,仿佛时光突然倒流。原来味道从来不会真正消失,它只是躲在记忆的皱褶里,等待某个沸腾的瞬间重新活过来。

我拿出一本简约但是精致的日记本,在新的空白页上写下:“海带汤秘方:时间两小时,好友三人,年少不知愁的月光三钱。”笔迹依旧,只是墨色深了些,像被岁月熬浓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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